2015年9月25日星期五

周舵:中共现状与海外民运前途

(北京) 周舵 (作者为1989年6月2日绝食的“四君子”之一)
  要点:
  1)民运已经“边缘化”;
  2)民运已经堕落为极端主义;极端主义==恐怖主义。
  3)民运分子要回国坐牢,不要把中共一棍子打死。
  早春三月,应某基金会之邀,我重访美国。这个基金会正在拍摄一部关于中国近代史的纪录片,要我接受采访。趁便,我临时决定在哈佛大学作一次关于渐进民主的演讲,又应邀给哈佛的本科生讲了两堂课。时隔七年,美国还是如此诱人地美丽,而且──与中国大不相同──美丽得如此 熟悉,好像我前天才刚刚离开。在演讲中我说起七年前“逃离美国”,不是因为美国不好,恰恰相反,美国太诱惑我,我担心,时日稍长,我会动 摇了回国的决心。在洛杉矶的姨妈、表弟、表姐妹们,在台湾的舅舅,苦 苦劝我长留美国,至少,拿了绿卡再回国,两位老人甚至老泪纵横,劝我不要再吃二遍苦,受二茬罪。我婉言谢绝了,但心里酸酸的,并不好受。 我自问:我是不是太不近人情,太做作(我最讨厌的品质之一)了?亲戚 们问我回去的理由,我说:两个字,爱国,或者,六个字:我是个爱国狂(亲西方的,不是反西方反美的)。这个理由她们不能接受,问我中国有 什么好,值得你爱?

  这个质问,深深刺痛了我。我心想:人只能爱可爱的东西吗?我想回 答说:我爱中国,不是因为她好,她可爱、优秀、有什么“优越性”(很痛心,拿今天的中国和美国比,我实在找不出中国比美国优越之处),恰 恰相反,因为她是如此不幸,如此多灾多难,让你感到肩上有一份无法卸 除的沉重责任。

  爱国不是出自理性认知,不是来源于优劣比较,对我而言,爱中国是 溶于我全部血液中的东西。我为中国的每一个缺点痛心,为中国的每一点 进步高兴得要流泪──

  “为什么我眼中常含泪水?因为我深爱这片土地”(艾青诗);

  但我没有这么说──虽然是实情但难免被人解说为自我拔高──我只能说,留在美国很好,对我个人而言甚至可以说虽不在天堂也离天堂不远了,只不过,这就象翻日历,除去数目字不同,其他都相同,从现在开始 ,你一眼可以望到底,看到几十年以后你会是什么样(天堂大概都是这个 样子吧)。中国却恰好相反,每日、每时都在变,变化之大、之快,令人难以置信,更重要的是:中国将来变成什么样子,很可能就取决于我们做 了什么或没有做什么。

  就这样,我逃离了美国。回国后的种种经历,千言万语无法尽述,我 会选择一部份写在明年杀青的加长的“六?四亲历记”(题目是:《血腥的黎明》)当中。在这里,我只能提及一点:我本应经常把国内的情况通 报给海外民运的朋友们,但由于种种不便,我似乎是失职了。从现在开始 ,我要做些弥补工作,否则的话,我们与海外民运的朋友们之间,隔阂和误解会越来越深,这当然不是好事。从我“关注人权,支持申奥”的声明 受到的批评来看,这个隔阂和误解确实不容小视。

  让我先从三点建言说起。

  一.边缘化的危险

  余英时先生在剖析中共的一篇大作中谈到中共的“痞子化”,极为中肯。事实上,共产党和几乎一切革命党一样,大体上由两部份人组成:理 想主义的激进知识分子,和边缘群体。所谓“边缘群体”,是指那些在大动荡的时代,从原本有序的社会职业分工位置上被排挤出来,又找不到新 的位置的失意人群:失意的知识分子,失业工人、手工业者、小商人,失 去土地的农民,等等。革命的初起阶段,是激进知识分子为主流,正是他们鼓动、组织、领导那些边缘群体起来造反。随后,这一类人逐渐被排挤 出领导核心,边缘人日益成为主导。边缘人的不择手段、非道德主义、赤 裸裸的实力主义和残忍冷酷,便成为革命党的常规。这大概应该算是一种 “革命的内在逻辑”吧!

  有一部关于这个题目(“痞子文化”)的大书,很值得推荐:中国社 科院文学所研究员王学泰先生着《流民文化与中国社会》(学苑出版社,1999 年9月),我极为钦佩的李慎之先生为该书作了序,其中引述了王元化评述 杜亚泉(杜亚泉先生是近代最早注意该问题的学者)的一段话:

  杜亚泉在《中国政治革命不成就及社会革命不发生之原因》一文中, 将中国历史划分为三个时期,以大量的篇幅谈到游民与游民文化问题。他 说游民是过剩的劳动阶级,没有劳动地位,或仅仅作不正规的劳动。其成份包括有兵、地棍、流氓、盗贼、乞丐等。游民阶级在我国社会中力量强 大,他们有时与过剩的知识阶级中的一部份结合,对抗贵族阶级。他认为 秦始皇以后,二十余朝之革命,大都由此发生。可是革命一旦成功,他们自己就贵族化了,于是再建贵族化政治,而社会组织毫无变更。他说这不是政治革命,也不是社会革命,只能说是“帝王革命”。游民和知识阶级结合,就产生了游民文化。这种文化以尚游侠,喜豪放,不受拘束,不治 生计,疾恶官吏,仇视豪富为其特色。

  这部书告诉我们,中国的传统文化,说是“儒释道三教合一”也好, “阳儒阴法”也罢,都忽视了极其重要的另一部份,所谓“隐性文化”即游民文化、痞子文化,它“支配着半个中国,半部历史,还时时冒出头来 一统天下”。自秦始皇以后,争夺天下,流血漂杵的大拼杀之中,有成功的“豪杰”,从刘邦、朱元璋到毛泽东;有失败的农民起义领袖,从陈胜 、吴广到张献忠、李自成,绝大多数都是这个流民群体的杰出代表;所谓 “江湖侠客”,正是游民的理想;影响中国人(从担夫走卒,到官臣士子)至深至远的通俗小说《三国演义》、《水浒传》,乃一代又一代游民的经典 教科书。这个反贵族、反主流社会,反知识、反道德的游民文化,已经成 为中国人灵魂深处一种最坚执的情结和本能,每逢乱世,必定冒出头来大显神威。及至近世,再被激进知识分子抹上一层民粹主义的油彩,它就尤 其威力无比,真说得上是所向披靡。

  这就是为什么我自九四年回国伊始,就向刘晓波、王丹和其他民运朋 友极力告诫“千万不要边缘化”的理由所在。当然,边缘化不是我们选择的,但责任在谁并不影响其危害性。如果我们脱离主流社会,脱离广大民 众、知识分子和中产阶级,日益封闭,成为一个自弹自唱、自吹自擂,自 我激励、自我强化的小圈子,民运就死定了。请注意:我所谓“主流社会 ”,是指正在推动中国社会进步的那些健康力量,正在发育着的、代表未 来的主流。

  请海外民运的朋友们想一想:我们是否一直在认认真真地去设法接近 、了解、体谅和同情海外华人的主流意见?更不用说,国内从工人农民、 知识分子到企业界、商界、政界人士的主流意见?如果我们用一句“他们都是中共的应声虫”把自己孤立起来,这到底意味着什么?它离列宁的职 业革命家阴谋小团伙有多远?共产党尚且有“三大法宝”──党、军队、 统一战线,“最大限度地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人,最大限度地孤立一小撮 敌人”,而我们,除了理想、热忱,主张和口号之外,还有什么?

  二.极端主义的陷阱

  极端主义与民主格格不入,这早就是民主理论界的共识,本来不必赘 言。遗憾的是,在中国民运这块土壤上,民主不得不从ABC说起。这既是由 于中国的传统中没有多少民主化的资源可资凭借,也由于知识界对自由民主主流的陌生(相反的,是对非主流的激进民主极为亲切和熟知),更是由 于执政者至今不提供自由民主主流思想传播和社会实践的机会。自由民主 理论自身的模糊、混乱、不完善也要负一部份责任──和中国人的普遍见 解相反,西方民主国家的民主理论,一直落后于民主实践,是最近二、三 十年,才逐渐清晰和完善起来的,而且,至今也还在不停地争论之中,远远谈不上成为大多数人系统化的理性认识。

  我个人认为,“极端主义”要从“目标”和“手段”两个角度去定义。从目标角度说,极端主义者认为自己所追求的目标是唯一正确、正义、 至高无上和“神圣不可侵犯”的,不能兼容(宽容)其他的目标(主义、主张、立场、价值观……);从手段的角度说,极端主义者坚持,为了达 成这个唯一正确、正义……的目标,可以不择手段,可以不惜任何代价。 这两方面可以合而为一,也可以互相分离,成为仅限于目标范畴的极端主 义(如哈耶克、诺齐克),或仅限于手段范畴的极端主义(如机会主义、现实主义者)。就中国的民主化进程而言,危害最大的是三种极端主义: 极左(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极右(各种暴力推翻共产党,不计代价地推行“休克疗法”的政治派别),以及狭隘狂热的民族─民粹主义。我认为,这才是中国现代化的真正陷阱。详细的论证,收入我正在写的《渐进民主论──极端主义批判》一书,预计明年出版,此处不便多说。

  按照我“渐进民主论”的“六分法模型”,欧洲自由民主的主导类型 ──中左+中右(我所谓“中派的联盟”即中左、中右的竞争─合作)是中国民主化的合宜目标,美国式的过份偏右不适合中国(无法仿效);途径 (手段)是渐进有序地培育中左和中右,使之分别成为体制内、外的主流 ,同时,防止社会大动荡,尽力防止三种极端主义势力的崛起。

  顺便提一句,按照这一模型,迄今为止,国内近年来的自由主义与新左派之争并没有切中要害。什么样的自由主义?哪种左派?如果是社会民主主义的中左,和温和的新自由主义的中右,两者没有什么可争论的,既竞争又合作便是;如果是新毛泽东主义的极左,和暴力颠覆中共的极右, 那也同样没有什么好争论的──两者都是不容争论、你死我活、不共戴天的,死命打杀便是。

  我必得重申一句:我决没有任何反对何清涟女士的意思。只不过,我建议她要把左派和右派都稍加细分:左派有中左、御用左(官方左派)和 极左之分,右派有中右和极右之分,太粗糙的左、右二分不是一个好用的分析工具。

  极端主义不仅和自由民主格格不入,处处与自由民主为敌(不管其信从者主观认知是否如此),而且,各种极端主义派别互相之间也是既你死我活,同时又互相激发──一个极端的崛起,一定引发另一个极端的反弹 。极端主义的极大危害性,从本?拉丹身上得到集中体现;值得美国人警惕和反省的是:你的自由民主再好,如果你用极端主义的手段去推行,也 会引起本?拉丹式的疯狂反弹。照此下去,在今天这个科技发达到最弱者 不久也有能力毁灭人类的世界上,最终除去同归于尽,不会有别的结局。共和党右翼的“北风主义”,自恋式的一意孤行,就多半会有这样的效果 ;只有金大中式的“阳光政策”,曼德拉式的海一样宽阔的胸怀,才能使民主化少些坎坷和反复。当然,象“九?一一”如此震撼性的事件,不是这样三两句话可以概括的,容日后再谈。

  我要请求海外民运的朋友们想一想:我们离极端主义有多远?我们真 懂自由民主吗?我们具备实行民主的资格了吗?

  三.读书、回国的重要

  七年前我“逃离美国”还有一个原因,在《北京之春》的一篇文章“ 答傅春雨先生”之中提过两句:对海外民运某些人身上那种极端主义的品 性──粗暴、仇恨、不宽容、不容异说、以真理正义自居和痞子作风,我 避之惟恐不及。有时候我甚至觉得,海外民运的所谓“争论”,就象一个原始丛林,一不小心,你就会踩上一条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眼镜蛇的尾巴 ,被它狠狠咬上一口,让你死无葬身之地。如果这就叫“民主斗士”,那么,“Bye bye,再见了斗士”,我与你们无关。

  听听真正懂得民主的人是怎么说的吧;与之相比,某些“民主斗士” 只能说是有近乎狂热的“斗”,却没有起码的民主素养:一些内在性元规则对于自由民主非常重要,其中包括“使争论非个人化的规则:踢球,不踢人。与个人毁谤博得普遍喝彩的社会相比,在一个专事人身攻击的论战 让位于实际争论的社会里,更可能存在和平的、以解决问题为导向的演化 ”(W?Kasper&M?E?Streit)。

并不是说,极端主义者都不是好人。只不过,好人如果走火入魔,可以做 出让世人惊骇不已的大坏事,成为危害人类的大祸害。没有什么理由认为 ,好心一定会办好事。极端主义也不一定就是疯狂、非理性、没脑子。从眼镜蛇的角度看,你踩了它的尾巴,它置你于死地,再合理不过。极端主 义也未必都不值得同情。兔子被逼急了,还要蹬蹬腿呢,何况人乎。甚至 我敢说,极端主义者身上经常不乏极可钦佩的品质──勇敢,坚定,正直 ,热忱,严格,理想主义,自我牺牲……这个美德单子可以开得很长。我 能说的只是:在今日之中国,极端主义危害极大,万万不可行。如果是二十年前,则另当别论。

  我们又万万不可存有幻想,以为极端主义可能被根除。俗语云,“树 林子大了,什么鸟都会有”,几十亿的人类,不可能个个温良恭俭让。但我们至少可以设法抑制极端主义的势力,缓和它的为害。这要靠执政者和 反对派双方共同努力。

  中共执政者方面:应当充份认识极端主义的危害性,从自身开始放弃极端主义的信念和施政,对各种不同声音,国内的持不同政见者也好,法轮功也罢,以及海外民运的温和派、激进派乃至极端主义派,只要没有极端到真正使用极端主义手段,都不妨对话、沟通,大事化小,小事化无, 否则,如同一只压力锅,底下猛烧火,上边连个出气孔都不留,迟早有一天要总爆发。

  民运方面:不要把中共一棍子打死,那一套“中共的专制本性注定不可能接受民主”的造反有理论根本不符合当前的现实,我在国内眼看着中共一天天在和平演变,令人担忧的反倒是,中共进步得比某些简单化的民 运极端派还要快!──这话听来刺耳,追究起来有“冒天下之大不韪”之罪,但我仍然非说不可,否则我就是一个怯懦的、昧良心说假话的、追着 浪头跑的投机分子。当前的基本国情之一是,中共早已不是当年的中共, 甚至,它能不能叫做共产党尚且大可置疑(不管从哪个角度说)。“共产党人”与“共产党”(共产党的一整套信仰、价值观、理论和制度)是两回事,共产党里有太多的有识之士,他们在不断地受着西方自由民主的影响,开始认真地思考中国民主化的道路。尽管发生了“六?四”这样让我们在某些方面分道扬镳的大悲剧,他们过去曾经是,现在仍然是我的好朋友,而且,我眼看着这样的朋友在一天比一天多起来。有什么理由悲观绝望呢?

  我要再提一句老话:海外的朋友们,请你们多读书,多回国。我坚决反对那种无根据的信心,说什么自由民主是人的天性,只要推倒专制,民众的民主天性就会迸发出来。正相反,自由民主只能由精英从西方小心在意地引入。这就必定意味着精英们首先要真正懂得什么是自由民主,而这不仅仅要生活在民主的空气之中,从事民主的实践,还要系统地接受民主 理论的教育。自由民主不是那么好懂的,它未必比其他学术更容易入门。没有什么比只要有良好愿望,人人都可以大谈民主更可怕的事了。也许, 我们应当互相商量,加上请教专家,开出一份自由民主必读书的书单,不 读完这些书,民主可以免谈。开汽车这样简单的事,尚且要上驾校训练上三个月,民主这种关天大事岂容马虎?

  民主理论是洋人写的,没有几个洋人真懂中国──我就没见过几个。 中共夸口说,他们之所以成功,是因为能把马列主义的普遍真理和中国的具体国情相结合,这话前一半是胡扯,马列主义不是普遍真理,是极左的 普遍谬说,但后一半却近乎普遍真理。几年、十几年不回国,还谈什么中国问题?从何谈起?我离开中国不过一年多一点,回来之后好几个月都找不回感觉,居然就有那么多若干年,甚至一辈子没踏上过中国土地的中国 人、外国人,放心大胆地横说纵论中国的民主,指手划脚,这个对那个错 ,简直叫人哭都不知从何哭起。诚然,不回国怪不得海外的朋友们,是中共让你们有国不得回。但是,谦虚一点,自信和武断少一点,总是应该做到的吧!“知耻近乎勇”,知无知近乎有知。苏格拉底说过:我只知道一点,就是我什么都不知道。这话不能作极端主义的理解,读作世上没有有 知识的人,但它肯定比“秀才不出门,全知天下事”离真知更近。我不是想贬低什么人,我真是在替很多朋友担心!而我们这些在国内的人,则需 要警惕另一种信息不全--被中共的片面宣传误导。

转载自:毕渡远的博客

2015年1月19日星期一

钱钢语象观察:“司法独立”被谁判了死刑?

中国大陆正陷入有关“司法独立”的话语错乱。在18届4中全会精神的宣传中,出现了多篇批判“司法独立”的文章。最近的一次在1月7日,百余网站同时以《张春贤:我们的法治不能走西方“司法独立”的路子》为题,转发了这位政治局委员、新疆自治区书记在人民日报的专论。此文一出,网络哗然。改革开放30多年来,“司法独立”一直是正面口号,现在要推翻此说,重回老路吗?
专政年代的黑词
毛时代政治话语,非红即黑。1949年后中共宣布“废除国民党反动政府一切压迫人民的法律、法令和司法制度”,“司法独立”遭到批判,成黑色词语。
这是法治理论问题,在当时更是有关执政者与司法关系的现实问题。在公布《人民法院暂行组织条例》时,当局强调各级法院须接受同级政府的领导和监督(人民日报,1951.9.5),强调“司法工作必须积极地为政治服务”(人民日报,1951.10.30)。1952年到1953年,司法机关开展“反对旧法观念”斗争。被清算的观点包括:认为县、市长兼任法院院长违反“司法独立”精神;认为院长掌握案件判处是侵犯了审判员权力;认为由军法处办理镇压反革命妨碍了司法机关独立行使职权(人民日报,1952.8.22);认为“刑法具有世界性”,在刑法中特别强调“保护个人人身权利”,“法律面前人人平等”(人民日报,1952.10.17);认为“反革命分子的政治权利虽已被剥夺,但并未剥夺其诉讼权”(人民日报,1953.2.17)等。
1954年公布施行的中华人民共和国宪法,第七十八条规定:“ 人民法院独立进行审判,只服从法律”。第八十三条规定:“地方各级人民检察院独立行使职权,不受地方国家机关的干涉”。然而在1957年反右运动中,“司法独立”再遭口诛笔伐。1957年10月9日,人民日报在头版发表社论《在政法战线上还有严重的斗争》,社论称:
右派分子为了抗拒我们党对政法工作的领导,还提出了所谓“司法独立”、“审判独立”等口号,企图把司法系统同人民民主专政对立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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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世纪50年代后,“司法独立”一语在中国大陆被彻底清除。文革中公布的“75宪法”和文革后公布的“78宪法”,有关审判权和检察权的文字均删去了“独立”字样。“75宪法”还规定“检察机关的职权由各级公安机关行使”、“检察和审理案件,都必须实行群众路线。对于重大的反革命刑事案件,要发动群众讨论和批判”。直到80年代初,“司法独立”方重新露面,这时它完全转换了颜色。
浅红与浅蓝兼容
笔者曾用下图,示意毛时代结束后的中国政治话语格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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位于左端的深红是毛式话语,多数被弃用,少数仍露头;浅红是当政者话语,占主导地位;浅蓝是与浅红并存的民间与知识分子话语,更具变革性;深蓝是被禁用的敏感政治语言。
改革开放后的历史,是这四色相互博弈、此消彼长的历史。每一色块都是动态的。例如“四项基本原则”,在邓时代是热语,属于浅红,但到江、胡时期,已是深红。浅蓝与浅红有微妙的关系:当浅红显得开明,浅蓝便活跃,甚至同一个词语兼具浅红和浅蓝两色;当浅红趋于僵硬,浅蓝便消沉,一些曾被浅红兼容的浅蓝话语还有可能被逐入深蓝禁区——“司法独立”即是一例。
改革开放之初,一批毛时代的黑词“恢复名誉”。人民日报上,“三权分立”和“司法独立”都成为正面词语。但两者命运不同。“三权分立”很快被逐入深蓝禁区,“司法独立”却进入浅红色块。
1980年9月15日,中华人民共和国宪法修改委员会宣布成立,主任委员叶剑英(时为中共第二号人物)发表讲话,称在新宪法中,“民主原则、平等原则、司法独立原则应当得到更加充分的实现”(人民日报,1980.9.16)。
1982年通过的宪法(中国大陆习称“八二宪法”)体现了司法独立原则。其第一百二十六条规定:人民法院依照法律规定独立行使审判权,不受行政机关、社会团体和个人的干涉。第一百三十一条规定:人民检察院依照法律规定独立行使检察权,不受行政机关、社会团体和个人的干涉。
有学者认为,80年代中国法学有多项进展:恢复和确认了“在法律面前人人平等”的理论原则;彻底摒弃了“要人治,不要法治”的观点;从理论上论证了“司法独立”的原则(人民日报,1989.1.27)。
1989年9月26日,中共中央总书记江泽民在中外记者招待会上宣布:“我们绝不能以党代政,也绝不能以党代法”(人民日报,1989.9.27)。江执政的十余年,至少在党媒的字面上,中共表示了对国际公认的司法独立的认同。这一时期,中国签署《公民权利和政治权利国际公约》,加入WTO,亦在客观上有利司法独立原则的传播。
1999年4月6日,人民日报发表了法学家李步云的文章《依法治国的里程碑》。李文提出“社会主义法治国家”的十条标准:法制完备、主权在民、人权保障、权利制衡、法律平等、法律至上、依法行政、司法独立、程序正当和党要守法。
21世纪头十年,“司法独立”属浅红话语,更是浅蓝话语,随着市场化媒体的兴盛和互联网的崛起,“司法独立”被广泛传播,直到胡锦涛的第二个任期,语象生变。
2008后浅蓝受压
论者认为,习近平上任后,中国舆论全面收紧。检索媒体可知,收紧的过程始于胡锦涛当政后期。2008年,“中国模式”派登台,“普世价值”等浅蓝词语受到挞伐。2009年,中共17届4中全会,对意识形态领域的反右作出全面部署。全会通过的决定,要求全党自划清马克思主义同反马克思主义、现行基本经济制度同私有化和单一公有制、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民主同西方资本主义民主及社会主义思想文化同封建主义、资本主义腐朽思想文化的“四个重大界限”。
人民日报为此发表系列文章,其中《人民当家作主是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民主的本质和核心》一文, 打响了改革开放以来党媒公开批判司法独立的第一枪(人民日报,2010.4.8)。但还只是冷枪。
党内的声音并不一致。2011年4月14日,总理温家宝在中南海向新聘任的国务院参事和中央文史研究馆馆员颁发聘书,并同他们座谈。他谈到政策研究的重点,其中包括“坚持依法治国,建设社会主义法治国家,特别要保证司法独立和公正”(人民日报,2011.4.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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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大召开前夕,中国政府发布《中国的司法改革》白皮书,称“中国司法改革的根本目标是保障人民法院、人民检察院依法独立公正地行使审判权和检察权,建设公正高效权威的社会主义司法制度,为维护人民群众合法权益、维护社会公平正义、维护国家长治久安提供坚强可靠的司法保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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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大前,浅蓝话语在互联网特别是社交媒体上表现活跃。2012年10月22日,著名媒体人胡舒立在财新网撰文:《司法独立、政改与18大》,作者认为司法改革将成为18大后的改革突破口,“司法改革千头万绪,司法独立是核心内容”。
与许多知识分子的乐观期待相悖,18大后,中国舆论场竟遇寒流。2013年春夏开始“七不讲”,“司法独立”是箭靶之一。
“司法独立”成箭靶
观察政治语象演变,人们看到怪异的图景。在舆论清场的同时,习式“改革”次第登场。18届3中全会和4中全会,其主题“全面深化改革”和“依法治国”,确为党内外所期待,也令深红极左势力坐卧不宁。但两次全会后,改革舆论势头平平,反改革舆论却大行其道。4中全会后,党媒宣传解读的重点是党对法治的领导。对“宪政”的批判升级,“司法独立”也成为打击的重点。
张春贤在文章中说:
我国法治不同于西方所谓“宪政”的根本点就是坚持党的领导、人民当家作主、依法治国有机统一。我们的法治不是“三权分立”的法治,不能走西方“司法独立”“司法中立”的路子。在这个问题上绝不能含糊,要树立自信、保持定力⋯⋯(人民日报,2015.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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吊诡的是,张文见报次日,人民日报报道了甘肃省出台禁止领导干部干预司法独立的“十条禁令”。“司法独立”一语,又以正面形象示人。
中共究竟如何对待这一提法?在宣称“全面推进依法治国”之际,他们究竟是要坚持司法独立原则,还是决定废弃?
改革开放30多年来,中共陆续解禁启用了一批源自西方的词语,包括“市场经济”、“法治”、“人权”等,同时,把一批敏感词锁进禁区,如“多党制”、“军队国家化”、“三权分立”。“司法独立”可以使用,可能因为该语政治敏感度与前面的深蓝语有微妙分别。进入21世纪,中共最高领导不直接说“司法独立”,但在党代大会的报告中,语义相同的论述始终存在。试比较下列句段:
13大:保障司法机关依法独立行使职权
14大:保障人民法院和检察院依法独立进行审判和检察
15大:保证司法机关依法独立公正地行使审判权和检察权(“保障”改为“保证”,增加了“公正”)
16大:保证审判机关和检察机关依法独立公正地行使审判权和检察权
17大:保证审判机关、检察机关依法独立公正地行使审判权、检察权
18大:确保审判机关、检察机关依法独立公正行使审判权、检察权(“保证”改为“确保”)
从赵紫阳、江泽民到胡锦涛,报告中关于司法的表述均有“独立”一词。这一原则在18大后没有改变。
18届3中全会提出:“确保依法独立公正行使审判权检察权”。18届4中全会同样强调:“完善确保依法独立公正行使审判权和检察权的制度。各级党政机关和领导干部要支持法院、检察院依法独立公正行使职权”。更具体要求:“建立领导干部干预司法活动、插手具体案件处理的记录、通报和责任追究制度”。
上述所有表述,毫无疑问,就是80年代初叶剑英所称的司法独立原则,且最新的表述更鲜明具体。18届4中全会是主旨是法治,具体内容与司法改革密切相关,然而全会后,一种对宪政、对权力制约、对制度变革的忧惧似在高层蔓延。中央政法委书记孟建柱在全会闭幕不久表示:
我国宪法确定的人民法院、人民检察院依法独立行使审判权检察权,是建立在党的领导和人民代表大会统一行使国家权力基础上的,强调的是对案件依法独立审判,与西方国家的司法独立具有本质的不同。(人民日报,2014.11.7)
这段话,核心是“党的领导”。4中全会后所有的争议,核心问题仍为“党大还是法大”。
中共的政治话语正陷入泥沼。“划清界限”,越划越乱。讲“依宪执政”,不许讲“宪政”;讲“独立行使审判权、检察权”,不许讲“司法独立”。依此逻辑,他们将如何对待“法治”、对待“人权”?中共声称吸收人类一切文明成果,如果对每一条全球共同准则,都做如此的清洗切割,他们到底能否真正改革?又谈何“国家治理体系和治理能力的现代化”?
旁观者无从判断,是谁要给“司法独立”判处死刑。可以预计的是,公开批判司法独立的战幕一旦拉开,他们信誓旦旦的“确保审判机关、检察机关依法独立公正行使审判权、检察权”必成空文,权力干预司法将防不胜防,司法改革的所有努力,将付之东流。
 
(作者是香港大学新闻及传媒研究中心中国传媒研究计划主任)


















































2015年1月1日星期四

钱钢:2014中国政治语象分析

2014年的中国舆论场,相较上年, 更加板结。经一年多思想清场,主 张政治改革的“浅蓝”词语几乎全被逐 入“深蓝”禁区。当政者的“浅红”话语 全面重组。改革开放前的一些“深 红”口号则被激活。

“宪”字风波

2014年中国大陆最大的话语事件, 是“依宪治国”和“依宪执政”两个口号 的失踪、重现、和由此引发的宪政 批判。

这是18大后习近平在纪念现行宪法 施行30周年时提出的口号。2013 年“七不讲”,批宪政,它们在党媒上 跌入低谷。2013年底语象报告,笔 者已注意到“依宪执政”的倏起忽落。 2014年,笔者发现在发行逾千万的 超级大书《习近平总书记系列重要 讲话读本》中,习谈“依宪治 国”和“依宪执政”的讲话不见了。

同样情形出现在中共4中全会文件起 草过程中。这个关于依法治国的决 定,起草之初有这两个词语,后来 被删,到全会闭幕当天,根据“一位 领导同志”的指示,又匆匆写入(广 州日报,2014.11.6)。

笔者在一篇评论中指出:高喊“依 宪”,未必真爱宪,真守宪,但删 除“依宪”,压制“依宪”传播,则确凿 证明,有一股强大势力,真怕宪, 真恨宪。就在4中全会公报发布当 天,各主要网站同时刊登署名“国 平”的文章《依宪执政与西方“宪 政”不容混淆》,同日人民日报为全 会闭幕所发的社论,也展开了对宪 政的批判。

人民日报是舆论风向标。2013年讨 伐宪政,人民日报(不包括海外 版)表现谨慎,公开批宪政的文章 全年仅两篇。2014年,在4中全会闭 幕前近10个月里,人民日报含有批 宪政内容的文章共5条。然而,全会 结束后的短短两个月(10月24日至 12月23日),人民日报发表13篇此 类文章。其中,11月13日的《中国 依宪执政不同与西方资本主义宪 政》,是该报有史以来首次就国内 政治问题,在标题上使用负面定义 的“宪政”一词。在百度新闻搜索可 见,4中全会前近10个月,标题出现 负面定义“宪政”的文章120条,而全 会后的两个月,此类文章689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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强调依宪治国的4中全会刚刚结束, 党媒便迫不及待对“依宪执政”尾随消 毒。对全会精神的宣传,本应充分 阐释“依宪执政”是什么、应如何,结 果却变成“依宪执政”不是什么、不许 如何。这诡异情景,折射了不同力 量对依法治国定义权的争夺。

“坚持依法治国首先要坚持依宪治 国,坚持依法执政首先要坚持依宪 执政”,4中全会决定中的这句话, 将依宪治国和依宪执政作为依法治 国的核心命题。依法治国,必须解 决法治还是人治问题,必须厘清党 与国家的关系。宪法实施,宪法监 督,违宪审查,都是依宪治国题中 应有之义。

对“依宪”,体制内外原有共识,那就 是“制约权力,保障权利”(人民日 报,2012.5.14),这也是对宪政的 一般定义。然而全会后批宪政的舆 论,表现出宣传机器对权力制约的 恐惧。这些文章高调重申党对法治 的领导,鼓励国家权力积极作为; 认为“宪政”是敌对势力颠覆中国的政 治盘算;提出“宪政”一词有特定色 彩,中共不能使用。

“宪政”在中共词典中原是正面词语。 抗日战争时期,毛泽东曾提出“新民 主主义的宪政”。2008年,人大委员 长吴邦国还将“人权入宪”称为“我国 宪政史上又一重要里程碑”(人民日 报,2008.3.22)。

18大以前的中共最高领导人,态度 审慎,不轻言“宪政”,但尚容忍社会 使用这一概念。“宪政”和当今中共使 用的“市场经济”、“法治”、“人权”等 概念,均来自西方。18大前,“宪 政”是可以公开讨论的学术课题,正 面语义的“宪政”在媒体常见,这使执 政者就此议题存有探讨协商的空 间。

2013,“宪政”、“公民社会”被打入另 册。2014年4中全会后,新一轮批判 高潮又起。宪政批判受到几位中共 党内学者抵制。中央党校教授林喆 说:宪政不是洪水猛兽(中青 网,2014.10.24)。中国经济体制 改革研究会原会长高尚全说:宪政 非资本主义独有(新浪网, 2014.11.15)。但这些声音,被官 方批宪政的强大声浪吞没。

党语沉浮

在此语境下,中国大陆政治话语发 生诸多演变。2014年,中国大陆若 干政治关键词,在党媒体上彻底转 为负面语,遭到批判,包括上届总 理温家宝曾正面强调的“司法独立”。 同时,当政者自己的话语也在重 组。

2013年底,“邓小平理论”、“三个代 表”、“科学发展观”、“和谐社会”、 “以人为本”、“政治文明”、“民主政 治”、“党内民主”等8个词语在人民日 报的频度跌到10年最低点,“政治体 制改革”跌到7年最低点。2014年 (截至12月29日,下同),除“民主 政治”和“政治文明”略有回升,其余 继续下滑。“政治体制改革”,达 2002年以来的最低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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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几任领导人的旗帜性用语,人走 词凉,不足为奇。值得注意的 是,“政治体制改革”及与其相关的若 干词语,在2014年发生了不寻常的 变化——

“政治体制改革”:这是中共13大到 18大历次党代大会都曾提及的口 号。虽然只说不做,已成空言,但 却是必要的门面语,2013年3中全会 也曾提及。2014年4中全会,主旨是 依法治国。依法治国和政治体制改 革,互为因果。然而全会通过的决 定,不见“政治体制改革”。该语在 2014年人民日报仅43篇文章使用。 而另一个内涵相近的新语句“国家治 理体系和治理能力现代化”,正迅速 走红,2014年在人民日报的使用篇 数为457(“政治体制改革”在频率最 高的1987年,为348)。江泽民时 期曾用“政治文明”新口号论述政改, 胡锦涛时期用得较多的政改相关语 是“党内民主”。习近平是否要用“国 家治理体系和治理能力现代化”这个 更技术性的新提法,作为政治建设 话语,替代承载着历史积淀、和胡 耀邦赵紫阳密切相关、在党内外易 于激起共鸣的敏感的“政治体制改 革”?

“决策权、执行权、监督权既相互制约又相互协调”:这是政改的要义, 核心在“制约”。中共在17大前提出 此语,17大、18大报告均从权力结 构的角度使用这个提法。2013年3中 全会的决定,亦有此说,但局限 于“政府结构”和“行政运行机制” 。 2014年4中全会,此语消失。查全年 人民日报,这个语句仅出现6次。

“把权力关进制度的笼子”:18大 后,这一比喻被广泛传播。2014是 反腐打虎之年,党内外对依靠制度 反腐的呼声日高,但在强调依法治 国的4中全会决定中,不见这句犀利 的口号。

“权为民所赋”:这是习近平就任总书 记之前说的话。2014年,对习个人 的宣传空前强劲。他在地方和中央 任职时的许多“语录”都在媒体热传, 偏偏这一句被冷落。2014年全年, 人民日报只有4篇文章使用此语。

上述“党语”所受冷遇,可与宪政批判 相联系。上述4句,涉及权力的合法 性来源、权力的制约,恰是“依宪执 政”的支柱。然而舆论管制者对此避 之唯恐不及。4中全会号召法治,会 后的宣传却言多戒律,一只眼看 着“法”,一只眼望着“党”,甚至望着 强人。社科院政治学研究所所长房 宁公开提出:“不能把法治神圣化, 把人治妖魔化”(人民网, 2014.12.6)。

4中全会决定色彩驳杂,“政治体制 改革”未写入,一些深红词语也未写 入(如“专政”和“四项基本原则”), 强调党权的保守表述和推进制度变 革的开放性表述并存。笔者从中选 择了8个句段,比较在4中全会后两 个月的传播实况:

A,“建立领导干部干预司法活动、 插手具体案件处理的记录、通报和 责任追究制度”。

B,“坚持党的领导、人民当家作 主、依法治国有机统一”。

C,“加强人权司法保障”。

D,“探索实行法院、检察院司法行 政事务管理权和审判权、检察权相 分离”。

E,“必须以规范和约束公权力为重 点”。

F,(党要)“在宪法法律范围内活 动”。

G,“公民权利保障法治化”。

H,“实行办案质量终身负责制和错 案责任倒查问责制”。

检索结果,人民日报的频率高低排 序为:BFACHDGE,慧科的排序 为:ABCHFDGE。两个数据库的相 同点:“坚持党的领导、人民当家作 主、依法治国有机统一”均居高(人 民日报第一,慧科搜索第二);“公 民权利保障法治化”和“必须以规范和 约束公权力为重点”同为倒数第一和 第二。

笔者还比较了决定中的5个关键 词:“宪法监督”、“以德治国”、“党 内法规”、“人权司法保障”、“党的领 导+依法治国”(在一篇文章中同时 使用两者)。在慧科新闻搜索,频 度最高的是“党内法规”,第二位 是“党的领导+依法治国”,第三位 是“以德治国”。“宪法监督”第 四,“人权司法保障”第五。首位与末 位的比率为3.5:1。在人民日报,频 度最高的是“党的领导+依法治国”, 第二位是“党内法规”,第三位是“以 德治国”。“人权司法保障”和“宪法监 督”频度居第四、第五。首位与末位 的比率为7: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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党语之凉热,对被迫噤声的自由知 识分子也许已失去意义,但对体制 内仅存的开明力量,却是清晰的负 面信号 。

深红与粗蛮

中国大陆的语象图幅上,始终存在 着一方深红,它属于改革开放前30 年的话语体系。一些词语在邓小平 时代和后邓时代似已寿终正寝,但 在2014,却纷纷复活:

“阶级斗争”和“无产阶级专政”。此语 出自中国社会科学院院长王伟 光。2014年9月,王在《红旗文稿》 第18期刊文《坚持人民民主专政并 不输理》,该文强调“无产阶级专政 是作为统治阶级的无产阶级实行阶 级统治的工具”,阶级斗争仍是当今 的“主线索”,“不可能熄灭”。

“反党反社会主义”。2014年12月, 《红旗文稿》第23期刊文《维护微 博意识形态安全必须纠正的几种倾 向》,提出在互联网上“要严厉打击 反党反社会主义的‘黑色地带’”。

“刀把子”。这是毛时代用语,特指专 政机关。2014年1月9日,人民日报 评论员文章《毫不动摇坚持党对政 法工作的领导》称:“政法机关作为 人民民主专政的国家政权机关,是 党和人民掌握的刀把子,必须置于 党的绝对领导之下。” 次日,媒体发 表公安部部长讲话《政法机关是党 和人民掌握的“刀把子”》。“刀把 子”是一种粗蛮话语。2014,粗蛮话 语有蔓延之势。

“不允许吃共产党的饭,砸共产党的 锅”。2014年11月,中共中央组织部 原部长张全景在《红旗文稿》22期 刊文,称“有的党员披着共产党员的 外衣,干着反对共产党的勾当,吃 着共产党的饭,砸共产党的锅”。“污 蔑党、污蔑党的领袖,其危害比贪 污几百万元还要大”。一些媒体由此 衍伸出“砸锅党”一词,并由“砸锅”衍 伸出“砸碗”。解放军报称:“对那些 吃党的饭砸党的锅的人,不但不能 给饭吃,还必须夺下他的饭碗;‘砸 锅’者肆无忌惮,‘砸碗’就决不能手 软!”(解放军报,2014.12.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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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言论在互联网上有异乎寻常的 热传。2014年,“敌对势力”(含同 义语“境外势力”、“外部势力”等) 和“颜色革命”成为活跃词语。“敌对 势力”(含同义语)在人民日报的出 现频率为120,高于2013年的 98。“革命”原是中共词典里的第一 红词,冠以“颜色”,性质颠倒,变成 了“反革命的革命”。在人民网搜索标 题出现“颜色革命”的文章,发现世界 上并无颜色革命发生的2014年,竟 是该词在中国的井喷之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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舆论场上的烈性词语,编织成一种 论述:鬼影幢幢,祸乱将至,令人 不知今夕何夕,恍若回到四面树 敌、时刻防范资本主义复辟的全面 专政年代。

* * * * *

这是中共18大以来笔者第二次发表 年度语象分析。18大闭幕时,我和 港大学生解析大会报告,曾判断“保 守势力仍很强大,中国的政治体制 改革难有实质性推进。”两年的事实 表明,岂止“难有推进”,至少在舆论 控制上,人们已看到实质性倒行。 纵观两年,改革开放30多年形成的 启蒙话语、政治改革话语,正面临 前所未有的冲击。3中、4中两个全 会的制度改革努力,被极左意识形 态强力消解。执政者似乎正从邓后 退——但很少人相信,他们可能全方 位回到毛。纷纷复活的深红话语, 似乎更像是有人借用来吓人整人的 残刀断剑。执政者会走一条非邓非 毛的道路吗?那会是一条什么样的 道路?这是未来语象观察的要点。

本文的英文版来源于:http://cmp.hku.hk/2014/12/30/37469/

相关链接:

钱钢:《依宪治国为什么不见了》

http://www.zaobao.com/special/re port/politic/cnpol/story20140903-384770

钱钢:《2013中国政治语象分析》

http://www.zaobao.com.sg/specia l/zbo/story20131231-294435

钱钢:《领袖姓名传播强度观察》

http://app3.rthk.hk/mediadigest/c ontent.php?aid=1563

2014年10月22日星期三

思考

怎样适应移动互联网带来的阅读习惯的改变?
如何在巨量的网络信息中保持独特的价值,又不失个性?

2014年4月15日星期二

斯伟江:“十条须知”——当网民遇见警察

【编注】本文是根据斯伟江律师长微博编辑而成,部分字词可能出错,见谅。另有几处句子稍有改动,但文意不变。
【导读】刑事司法制度对我们都十分重要。我们中的某些人和我们的家庭成员可能有过成为刑事被害人或被告人的不幸经历。多数人可能足够幸运,没有亲历该制度。但是对于一个拥有剥夺自由和生命的权力的制度,保证该制度的公平公正运行,人人都利益攸关。任何信奉民主政治的人,都享有保证没有任何一个人或者机构享有权力而不用对人民负责的既得权益。——戴维斯《专横的正义》
@小斯在清远:《当网民遇到警察:十条须知》有感于@变态辣椒 兄被拘传。你如被警察拘传甚至拘留,你应当知道自己的法定权利,时间节点,休息权,沉默权,投诉权,请律师权,不上电视权等。请诸位同行指正。

  一,注意时间节点

  1,传唤时间一般为12小时,案情特别重大、复杂才可以延长12小时(但公安一般会滥用后面特别重大,复杂,都会用足24小时,但你可以提出抗议)不能连续传唤,变相羁押。因此,24小时到了,要么放你,要么拘留你。

  2,如对你出具刑事拘留证,这应该是马上进看守所,最迟不超过24小时。法律规定是应当立即进看守所,你可以要求马上去看守所,因为在看守所你有睡觉的时间,而在公安局,可能夜把你铐在审讯椅上(俗称:老虎凳。但公安往往是用足24小时,下面会谈到你的应付方法)。

  3,到了看守所,你会发现比在公安的审讯室日子好过很多,但仍会有晚上讯问,我们下面会讲到,你可以拒绝。

  二,你有权保持沉默

  4,根据我国刑事诉讼法第50条规定,不得强迫自证其罪。按照北大陈瑞华教授的观点,其实这就是沉默权的基础。你有权保持沉默,因为你不是律师,你不知道哪些是会被公安用来指控你犯罪的,因此,吃不准的,你一定要咨询律师之后再说。公安往往说,法律还规定,你有如实供述的义务。你可以说,法律规定如果自相矛盾,那么各取所需,你执行对自己有利的规定,不自证其罪,因为你不知道哪些是对自己不利的。如果法律规定不矛盾,那么意思就是,除了对自己不利的部分,犯罪嫌疑人可以说。因此,等咨询完律师再说。

  三,你有休息睡觉的权利

  5,法律规定了犯罪嫌疑人有必要的休息时间和饮食,必要的休息时间,公安的理解是让你在审讯椅上睡一会儿就是,怛你可以坚持要求平躺,另外,要求晚上睡觉。晚上拒绝审讯,因为公安往往是几班人车轮战的,因此,这个靠你自己坚持。如果他们用大灯照你,请你记住时间,地点,人物姓名,你可以要求看警察证,这是法律规定的。以后可以在法庭上申请排除这些证言(虽然法庭未必会支持)。

  四,你有请律师的权利

  6,法律规定,第一次讯日之日就可以请律师,而且,如果你直接说出律师的名字,公安是应该转告律师。如果说不出律师名宇,则是转告家属。(这一点公安很少会做到,你可以用“律师不咨询过,我不能说”来要求先见律师。)

  7,很多重要的事实,你最好是等律师会见之后再说,会见律师时,要注意,虽然我们国家法律规定律师会见不得录音,事实上,很多地方是录音的(因为看守所也是公安管理的),对律师说时,非常重的的东西可以笔谈。

  五,你有修改笔录的权利

  8,我国审判中笔录非常重要,而且,十有八九,公安会让你说话,毕竟是专业运动员和业余之间的比害(这里西方的律师在场权就能看出专业对专业了),这时,你必须要看,公安是否如实记录了你的话,有曲解的地方特别重要,必须改正,否则有权不签字。文字杀人,必须较真。

  六,你有投诉的权利

  9,看守所有驻所检察官,如果公安违法,那么在公安对你违法审讯后,你可以向驻所检察官投诉,让他记录,以备后查。

  七,当心被骗,你没有上电视的义务

  10,因为是无罪推定,在法院判决生效之前,推定你是无罪的,你没有上电视悔改的义务,公安往往会对你说,这对你有利,配合了就放你。对于这种软的,欺骗性的,实际上和刑讯逼供一样是违法的,也是常见的,有杀伤力的。对于这点,你想想薛蛮子就知道了,上了电视,行政拘留变刑事拘留了。他完全符合了自证其罪。配合,结果如何,你都看到了。公安对你的口头承诺大多是没用的,因为,你没有证据,同时,哪怕书面培你承诺(这不可能),看守所也可以把你收掉。在里面,真正能靠得上的,只有你,还有律师。在很多地方,看守所里劝你认罪什么的,很多可能是公安的线人,必须小心。在浙江,这样的人尤其多。

  这十条未必能保证你不被刑讯或者变相刑讯,或者被骗,但知道法律规定,总比不知道要好很多。核心还是不得强迫自证其罪,要见律师后再说。我进去也未必能做到,如同一个警察被刑讯后说,我虽然知道纪委、检察也就那么几招,(不让睡觉),但就是熬不过去。但也有文明的警察,你可以和他讨论沉默权,要求足够的休息权。

  虽然@变态辣椒 是看不到这个帖子了,我祝福他很快会平安出来。你如果是非刑事律师,你可以看看这些,在中国,不管是巨富、高官(想想B说几十次晕倒)和昨日的南京市长,网民,都可能会面对这些具体的问题。就算是法治社会,警察也总归是有某种动力的,因此,知道法定权利,对你不会有坏处。如果你是刑事律师,麻烦您补充。

来源:新浪微博

转载自:法律读品

创业邦杂志:互联网上,内容多长最合适?

互联网上诞生了丰富的文字形式,如电子邮件、博客、微博、演示等等,我们往往关注于其中的内容,但是却很少考虑过一个问题——这些东西的篇幅究竟多长才是最合适的呢?

KEVAN LEE 认真研究了这个问题。

他通过收集各方的资料,得出的研究结果如下:

1、推特的理想长度是100字符

Buddy Media和Track Social的研究均得出类似的结果。

推特长度在71-100字之间的转发量最高

2、Facebook帖子的理想长度不超过40字符

Jeff Bullas 通过分析帖子的受“喜欢”率和评论率发现,帖子内容少于 40 字者获得的互动率要高 86%。

3、Google+标题理想长度不超过60字符

这个是 Copyblogger 的 Demian Farnworth 的发现。他的建议是标题最好一行解决。如果一行实在放不下,那就执行 B 计划,构思文章出色的第一句话。

4、标题的理想长度6个字

KISSmetrics 的研究结果发现,受众最关注的是标题的前 3 个字和后 3 个字。

5、博客的理想篇幅是7分钟、1600字

这是出色的博客网站 Medium 的研究结果。

Medium 衡量文章表现的标准并非点击量而是关注度。他们通过研究发现,文章的受关注度(阅读时间)随篇幅上升,到 7 分钟篇幅时到达顶峰,此后受关注度便逐步下降。如果是图片较多的文章则字数以 1000 字左右为宜。

6、段落的理想宽度为40-55字符

社交媒体专家 Derek Halpern发现,内容宽度决定了媒体给人留下的印象。内容宽度大小决定了文章给人的观感是简单还是复杂,同时也是让读者理解程度最大化的关键。

而他的发现是,每行以 40-55 字符为宜。当然,这里的字符是指西文,按照英文的单词平均长度来看,大概相当于 8 到 11 个单词。相对而言,中文的信息压缩率显然更高。

7、演示篇幅以18分钟为宜

这个是 TED 组织者,演说家 Carmine Gallo 的发现,所有来 TED 做演讲的人都要满足这个要求。其理论依据是人的注意广度有限,因为人的大脑处理新信息需要消耗大量的葡萄糖、氧气和血量,能量的消耗容易令人疲劳。

8、域名的理想长度为8个字符

Daily Blog Tips 总结了好域名的若干特征:

●简短

●易记

●易读

●具有描述性或品牌效应

●不含连接符或数字

●有.com 扩展

此外,他们通过对 Alexa 报告中 250 家顶级网站的域名分析发现,其在 70% 的网站域名长度小于或等于 8,平均长度刚刚过 7。

作为总结,下面的信息图可以概括此文的发现:

概括起来可以发现,内容似乎是越精简越好,如果的确存在这种关系的话,我想大抵是因为我们处在一个资讯爆炸的时代,已经没有那么多的时间和精力和吸收那么多的信息了,所以内容必须以更加高效的方式编码或者更加引人入胜的开头才能有效吸引到受众。

不过在我看来,媒体的关键依然取决于内容,也许上述结果在内容水平中位数表现下有一定的参考意义,但是只要内容精彩,篇幅精干依然能令人回味深远,长篇累牍仍旧可使人不忍掩卷。

via:thenextweb

转载自:创业邦

赵子龙:怎样看懂艾胖子

赵子龙,艺术评论人、策展人;毕业于清华大学美术学院艺术史论系。曾多次参与、策划大型艺术展览,曾担任《艺术时代》副主编,为《证券日报》、《投资者报》、《上海证券报》等撰写艺术市场评论。现致力于艺术品电商的探索和实践。

此文章经由赵子龙本人授权转载,来自赵子龙公众微信,ID:artbase。最近赵子龙将更新《十分钟看懂西方美术史》。(另透露一下:17号全球摄影人档案将对赵子龙进行专访哦!为了让你们提前了解他,主页君特此转发他的文章与你们分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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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样看懂》系列第一次对准艺术家。本编最近的几次讲座中,总有人一听当代艺术就提到胖子,不禁感慨,胖子真的是厉害,远不仅仅是出风头那么简单。称呼他为艾胖胖,是避免被查封看官们看不到——比如上次关于东莞事件的评论就是转发超过4万次后被割了。

不止都敏俊教授有一个遥远的星,地球上的艾胖子也有。2010年,国际天文学会批准将小行星83598星命名为“艾weiwei星”。本编承认看不懂都教授,但是本编今日让看官们看懂艾胖子。

要知道,艾胖子之所以这么牛逼,绝不仅仅是因为他单凭艺术家身份旱地拔葱。单纯写写画画做俩装置,再出名也不会出到哪里去。看懂这个胖子,看官得分两段——一段先天,一段后天。

先天上,此胖子绝非方力钧那类90年代流浪圆明园的屌丝可比,他算是典型的官二代。他的父亲艾青在1932年初加入中国左翼美术家联盟,那可是鲁迅鼓捣的事;1941年在延安担任《诗刊》主编,参加毛爷爷主持的文艺座谈会;随后被打成右派,后得到平反任中国作家协会副主席、国际笔会中心副会长等职——懂历史的人当然知道,平反之后的干部日子好过多了。尽管在访谈中艾胖子一直都说自己跟父亲没啥关系,但实际上这天然光环罩在头上你不想要也熠熠生辉。

后天上,艾胖子是个极其聪明,情商极高的人,他的聪明是一种理性聪明,他从一开始对政治和社会的判断就比大多数人更清晰。1979年星星画会之后,中国大部分前卫艺术家开始苦逼兮兮地过了十年盲流屌丝的日子,艾胖子果断去美国,直到93年父亲病重才回——邓爷爷南巡、没饿死的方力钧们被美国人从农村里找出来是在1992年,那时候也正是王石、王功权、冯仑等大腕们下海的时间。

如果选择回国,我想不到比这更适合的时间。

即使在美国,胖子也断然没有仅靠领取帝国主义救助而活。他在美国纽约就开始一边当艺术家,同时给中国文艺兄弟们提供帮助——有一摞照片记录了他在纽约曼哈顿东三街一间12平米小屋里的一干当时很穷的过客:陈凯歌、谭盾、徐冰、翟永明、金斯伯格、舒婷、北岛、冯小刚——光他帮过的这票兄弟,就不是一般人能比的。90年代初他担任电视剧《北京人在纽约》的副导演。最重要的是,当国内艺术家们还在靠《美术》上那几张马蒂斯、梵高、毕加索小分辨率的图惊叹的时候,艾胖子已经把安迪沃霍尔、杜尚、博伊斯给吃透了。在当代艺术的启蒙上,胖子领先了国内艺术家一个世纪。

更不用说,胖子是“鸟巢”的设计艺术顾问,光是建筑界的名声,他就没少拿。不然他在草场地盖得方格子工作室有谁会知道,得大奖更是不可能。

所以呢,在这个胖子被看官们知道以前,他就已经很牛逼了。这些牛逼的经历让他在2004年中国当代艺术市场起来之后,变的更牛逼了。不过仍然有那么几年,当代艺术家是方力钧王广义们的天下,那时候胖子还没有直接将艺术指向政治。直到2008年之前,这个胖子仍然没有发飙。

在2008年之前,胖子在做两方面准备:一是专拣西方当代艺术大师研究吃透消化,二是融入中国社会、理解中国社会。在中国许多美术学院都还在研究这一笔该怎么画、艺术家们不食人间烟火沉浸在唐宋元明之中修炼的时候,胖子已经明白了未来的艺术趋势——开放以后的中国会走向艺术的社会化、时尚化、商业化。后来他的艺术中,把杜尚、博伊斯、安迪沃霍尔合体之后进行了最适合中国的使用,稍后介绍。

在看胖子的作品之前,还是有必要说一说当代艺术这三位大神。杜尚把小便池放在展场,说白了就是一句话“艺术回到生活”;博伊斯整的那些事都是“艺术回到社会”;安迪沃霍尔用一句话来说就是“艺术回到传播”——而胖子把这三样都用活了。

胖子从2001年就开始做装置艺术,可是一直不温不火,没有今天名气大。2001到2008年这段时间,老外猛炒的中国当代艺术方向是“过去的政治”,所以对文革、历史的反思题材特别吃香,画一张红卫兵风格就能热卖。这段时间中国的当代艺术主要讨论的还是历史与文化,直接切入现实的很少——所以这段时间成就了走政治路线的方力钧、王广义们和走文化路线的徐冰蔡国强黄永砯们。

胖子也曾做过这方面的文章:2007年,他参加第十二届卡塞尔文献展的作品是“童话”——将1001个各行各业的中国人带到德国卡塞尔市,这意思就是咱们以为卡塞尔牛逼哄哄,中国人也只当一次旅游。其实这就是典型地讨论“文化交流”问题的作品,与蔡国强跑到外国去鼓捣“火药”,徐冰鼓捣中国“文字”是差不多的事——不过,胖子这件作品里面隐约闪烁着三位大神的影子——让艺术回到普通人身上,回到社会的各行各业,并且像安迪沃霍尔那样把作品做成一个可以传播的事件。此前1981年,大神博伊斯在卡塞尔文献展上开始种著名的《7000棵橡树》——不过博伊斯玩的是树,胖子玩的是人——而熟悉三位大神的西方人一看就懂了。

胖子真正的牛逼,从2008年开始了。其实,说穿了不是胖子牛逼,是时代牛逼,只不过那些牛逼的故事都让这个胖子给用了。他从三位大神身上提取出来的三样东西,开始具体到中国——生活、社会、传媒——他悟到了,中国这个时代最有力量的三样神器:老百姓的真实生活、社会和政治、互联网传媒。那么结合到一起,就可以这样描述:用互联网和大众传媒体现中国政治制度下的老百姓生活,把它们做成艺术——这就是胖子牛逼的全部秘密。

2008年中国发生三件事——地震、经济危机和互联网爆发。胖子选择了中国人最关心的地震。借助互联网的力量,大众的意见开始参与到地震中来,胖子挨个调查地震中遇难的学生们名字,最后收集到5196名遇難學生的年齡、地區、學校、班級等完整信息,然后把它们印到一个大板子上当做作品展出,同时制作了调查过程中与遇四川警方碰撞的《老妈蹄花》——胖子用这件事让自己的身份成了“异见者”而获得上至知识分子下到老百姓的认可,真正成为公众人物。而那件写满学生遇难者名字的大牌子,即使没有艺术史知识的人也能感受到其中的力量——牛逼的是那些名字组合到一起的力量,而不是胖子。2009年,在德国慕尼黑美术馆展出作品“So Sorry”,将9000个书包在展览馆外墙组成汉字“她在这个世界上开心地生活过七年”,纪念汶川大地震遇难学生——同理,牛逼的是那些书包,而不是这种形式。你在义乌批发市场上弄9000个书包也这样摆起来,就没多大意思。

此后,胖子专门拣大众关心的具体社会事件做文章:维权、反强拆、反对网络管制等等,每一样都是微博上的首要话题——这些话题既是老百姓关心的,也特别能体现中国当下的社会制度,还是通过互联网迅速传播——与此同时,有无数艺术家还窝在工作室里琢磨这一笔到底是像范宽还是像李唐——注定不会有太多的人关注。

胖子把自己变成明星之后,他的一举一动都会打上艺术的标签,这正是艾迪沃霍尔的秘密。平常人蹲下站起来大众不会关注,而安迪沃霍尔蹲下再起来就会引发大家的狂热追捧,今天中国胖子也做到了这个地步。不过他比沃霍尔更先进,安迪沃霍尔时代只有摄像机,而胖子拥有互联网——这是唯一一次中国艺术家走在商业的前面——那时候互联网金融还没有开始抢钱,而这个胖子已经以艺术的名义进行了一次众筹。

2011年11月1日,胖子摊上大事了。这次,对方不再跟他玩文化艺术游戏,因为这胖子玩艺术太专业。对方祭出最牛逼的杀手锏:经济调查。熟悉中国的人们知道这东西的厉害,无论你是达官贵人还是多大的明星,只要爆出你偷税漏税,你必难翻身。北京市地税局第二稽查局做出对发课公司补罚税款1522万元决定,并且按现行的诉讼法规定,胖子的公司须交纳其中的845万元或提供相应担保才有诉讼资格。

那么胖子是怎么把这件祸事又一次变成中国当代艺术史上唯一一件真正体现了互联网精神的作品呢?

首先,2011年11月2日,胖子的母亲高瑛声明以艾青故居为发课税案提供担保,第一举就逆转了形势——文学先烈的故居能随便碰吗?谁知道这要碰出什么事?紧接着好戏开始,11月4日,胖子的支持者在网上发起借钱运动,通过支付宝、邮政汇款、银行转账等方式汇款,甚至有人夜间隔着墙往他家里扔钱。截止2011年11月13日,胖子从支持者那获得借款近3万笔,总金额居然有903万元!关键是,最后胖子弄了一堆很有艺术感的借据,裱装起来,成了艺术!

这件作品由于大家都知道的不明原因,得不到传播,许多人不知道。但我认为这是中国当代艺术史上最经典的作品,没有之一。这件作品到底是什么手法甚至是不是艺术根本不重要了,重要的是这胖子以艺术的手段真真实实地解决了一次大麻烦,同时又借此在一次成为公众人物,3万次心甘情愿挡都挡不住的送钱,不仅仅是经济领域中的奇迹,也是堪称一次小型的选举,每一分钱都是选票,这不仅仅是钱的问题,这是民众的声音,无论对错都是一股强大的力量。杜尚提倡的让艺术回到生活,博伊斯发动大众一起参与艺术的行为,安迪沃霍尔用自己明星身份处处引发的疯狂,在这一刻灵魂附体,成就了一件伟大的作品——这胖子的思路,与商界中马云的思路如出一辙。

今天,无论懂不懂这个胖子的艺术,大众都知道了这个人,都本能地以为只要这个人做出来的,一定是牛逼的艺术。用互联网和大众传媒体现中国当下政治制度下的老百姓生活,把它们做成艺术——这就是胖子牛逼的全部秘密。

赵子龙公众微信,ID:artbase。

全球摄影人档案微信号: sheyingdangan

转载自:全球摄影人档案

冉云飞:在不自由的时代如何互为异见者

冉按:经常有年轻人以及颇有阅历的成年人来信,要我谈谈与他人特别是与亲人朋友意见有异,怎么处理的事。老实说,我这方面也没什么独得之秘,只不过有些自己的感悟说出来让大家去体会。观念之不同,是人之一生常见的事,首先放平自己,想想他人为何如此想,而不是一听不同意见就暴跳如雷,或者快速打入另册,更不要以说服他人为己任。这是一篇四年前的旧文,有些朋友看了,觉得还有些意思,现转于敝公微,让有此困扰者自己悟。2014年4月14日于成都

社会学者孙立平在几年前就指出,中国社会正加速溃败。一些看到中国经济畸形发展的人,对此不以为然。在他们看来,一个社会只要看上去“繁荣”就没有问题,其实这正是大问题之所在。对一个健康社会的评价指标,如果只拿畸形经济发展的表面繁荣来衡量,没有正义和公平,其偏颇和缺失,是显而易见的。其中最令整个社会深感不安的是,这个社会早已没有能让大多数民众认可的、最大公约数的核心价值观。也就是说,在疆土上、在表面的政治结构上,这是一个统一的社会和国家,但其实从骨子里看,这是个人们互不信任、人心分裂、价值观不堪收拾的碎片化时代。请大家温习下面两人的对话:明末首辅王锡爵面对明末人心分裂的危局,困惑地向当时供职吏部的大学者顾宪成问道:“当今所最怪者,庙堂之是非,天下必反之。”顾宪成非常直截了当地答曰:“吾见天下之是非,庙堂必欲反之耳。”众位看看,明末与当今到底有何不同?

有人会说,当今与明末完全相同。不对,这话不准确。当今之坏更甚于明末,为什么呢?明末不管怎么样,不鼓励家人互相攻讦,还以亲亲相隐来处理亲人之间与国家的关系。但四九年后的中国,彻底破坏了这一切。换言之,明末民众与官方的对立是有目共睹的,但民众与民众之间,家人与家人之间,尚未价值分裂到令人痛心疾首的地步。更进一步地说,明末一家人的价值观、对社会的基本认识,不会像今天这般分裂对立。虽然官方要民众为了向组织交心,不惜夫妻反目、父子攻讦、兄弟阋墙的做法,在如今无法完全实施了。但这种高压下将个人孤立和原子化的做法,依旧是民众挥之难去的阴影。这就是为什么一旦警察(国保、国安等)给家人打电话,告知其亲人,正在做“违法之事”时,家人的反对非常激烈、恐惧不安的原因。

几十年的高压与恐惧,使得亲人们都已经变得麻木胆小,只求灾祸不要降临我。即便降临了他,他也期望自己能够承受,不到万不得已,既不维权也不反对。更要命的是,官方通过制造人为的信息不对称,将所有的人打造成接受不同信息渠道的人,成功地在价值观上分裂了大家,这一点在亲人之间也未能幸免,这是比明末更糟糕的地方。在这种糟糕的境况下,加上官方对你自身的打压、骚扰、威胁,会使得异见者心烦意乱,如再碰上至亲不理解,就很容易将怒气发泄在他们身上,更进一步加深亲人之间的敌对状态。如是循环往复,必然使异见者意难平、心绪不宁,随着与亲人裂隙的扩大,恶言相向,仳离析产,终至让有司达到你家破人亡的地步。你纵有革命意志,恐怕理智将退出你的审视域场,更何能智慧地处理人事,这就是有司成功地毁掉一个观念和行动的前驱者的基本路径。在这样艰难的处境下,要处理好与亲人朋友之间的关系,确非易事,因此我们才会看到许多令人肃然起敬的人,正遭受被有司离间而家破人亡的痛心事实。

批评社会不公、行动上的维权者,特别是所做之事,只关涉公共利益的异见人士,一般说来,道德感甚至道德优越感都比较强,易于用自己的所作所为来要求自己的亲朋好友。其实这样的做法,往往是亲友分裂和互相指责的开始。以我个人的经验,我没被有司骚扰前,有往来的朋友,之后往来稀少者或者不往来者,也是有的。但我并不就此与他们决裂,更不恶言相向,我认为这是人性的一部分,没有因此悲伤的必要,这并不超出我对人性的基本判断。我的做法是,自己力所能及的做自己认可之事,并不强迫别人认可及参与,就像我曾写过的一篇文章一样:从改变自己开始。我要过的是自己想要的生活,我把批评社会不公,视为自己所尽的一点微不足道的自我修炼之事,这是我漫长人生的一部分,我并不以此自傲,更不强求亲朋好友的支持和认同。要言之,即便是在一个糟糕且黑暗的时代,只要你自己改变了,你的部分世界就改变了。直白地说,改变你自己,坚定、韧性、宽谅、平和地去面对亲友对自己的不公,这样你的生活圈子就会好很多。当我们遭遇不理解时,改变自己虽然困难,但总比改变世界要容易得多。改变世界的豪情,应该更多落实到改变自己的点滴努力之中,庶几能免更多的日常困扰。

我们必须面对一个基本事实,即令是中国民主自由了,人们的观念也会互相撞击,更不会搞思想上的大一统。也就是说,我们得有互为异见者的心理准备。在一个价值倒错、信息渠道不畅、价值观分裂的时代,互为异见者就更是常事一桩。而且更为要命的是,这和民主社会的互为异见者有很大的不同,因为你要包容他人,互为异见者,但有人不准备包容你,特别是官方。这样我们怎么办呢?我的看法是,如此困境将是长期存在的。我的做法是,尽最大努力批判政府和制度,和个体打交道时,因人而异,尽量不把对方妖魔化,更不侮辱其人格。诚然,当他侮辱你人格时,你也应该让他知道这样无济于事的道理。你随时应该告知他,其职务行为也是应有边界的,你可以而且应该将你的枪口抬高一寸,这对大家都好,并告知其不应结私人梁子。结私人梁子为公家的事背书,得不偿失的道理,你应该尽量让他知道。投入与产出不成比例的事,应该少做,这才符合一个理性经济人的选择,而不被虚幻的官家正义所困扰。

在不自由的时代要做一个异见者,本身就是难事,何况还要互为异见者呢?但你既然要做一个异见者,那么你就应该知道你被他人批评、反对,甚至辱骂也是必不可少的。你如果不能忍受一些不理智的批评、反对乃至辱骂,那么你就落入他们丧失理智的圈套。大家都不讲规则的话,你一定赢不了比你更不讲规则、更没有底线的他。而且更加糟糕的是,赢不了不说,连和平相处的机会也丧失了。令人遗憾的是,一些异见者处理自己与家人的关系,也陷入非此即彼、敌我对立的二元思维中,因为总是认为自己所做之事对到不容置疑,就容易在道德气焰上逼人,同时也固执地听不进一些本来有可采纳之处的意见。随时准备修改自己的错误,虽然不容易,但你内心随时要自我提醒,不仅对自己的亲人要如此,哪怕是面对有司这样胡搅蛮缠的家伙,也应该如此想想。

我不是道德高标,是个缺点多多的人,从来也没想过做道德完人,也不是说我在对待亲人利益和社会批评之间的冲突上做得多么好。我说出以上这些话,来与同为异见者(互为异见者)的朋友共勉,这并不是我在这方面就做得多么好,值得来教训大家,只是说出来让大家分享我的一得之愚。我的浅见是,如果你想为社会公正做得更多,你就应该给家人做同样多或者是更多,而不是内外有别到于外面的公正做得很多,而对自己的家人关心得不够或者很少,这本身就颠倒了人性中的自利本性。不要被大公无私所困扰,先私而后公看上去不够高尚,并且不具备在道德上的煽惑激情,但这个秩序却包含着天然的人事稳定准则,我们不能丢掉这样的常识。在内外不能兼顾,在家人和社会公正有所冲突的情况下,我们应该如何尽最大限度地协调这层关系,最大限度减少给亲友的困扰,这应该是我们必须面对的问题,驼鸟式的回避,只能积累问题,无助于双方的融洽。

下面将我昨天与人在推特上与此有关的推文转于下,以便大家能结合起来做一个整体观察:

1:兄弟而途人之,以及职业革命家那套不顾亲人死活的高蹈大义,我认为不甚可取。其实与家人在意见不相同的情况下,友好相处并取得他们的支持,是异见者行走于世重要的第一课。虽然艰难,却是我们不能回避的

2:做事以自己的能量为限,做到问心无愧,不逾此律,必能持久而有寸进。做事时,并不是比赛谁更勇敢,而是谁更能发挥自己的特长,于社会稍有助益即可。至于家人,我们应该常怀愧疚之心去爱他们,但并不需要放弃自己的理想。

3:中国的民主自由必然是一场漫长的马拉松,当然需要有领跑者,但你作为一个跟随者壮大民主自由的队伍,就是为自己为国家做了一份贡献。有时不能与家人友好相处,是我们太峻急地要实现民主自由的心情有关

4:我从不主动向家人灌输自己的观点,更不需要他们遵从我的意见。当他们问我对某事看法时,我会坦诚以告,并准备接受他们的反驳,求同存异。在生活中尽量做到民主自由,特别是消极自由,可能比一味地向他们诉说某种理念更重要

5:我们应该想想,如果我们跟至爱亲朋,都因观念之别,而无法友好相处的话,我们怎么与陌生且观念、利益相左的人相处呢?民主自由的精义肯定不只赞同某事,大家可能时常互为异见者。互为异见者,没有包纳的情怀,于大家都有害。

6:在这个被官方愚弄而价值倒错的时代,不只是你与至爱亲朋可能在观念、利益上分裂,社会各群体之间的互不理解,随处可见。别的不说,翻墙者与墙内人群都因信息来源及渠道不一而分歧多有,但互相歧视不解决问题。

7:乌有之乡的网友也可以成为朋友,这是我的亲身经历。该网友比较有爱心,是做义工时我们认识的,他亦曾帮助过我。由于互相尊重,时常的争论也不会失和气。我与体制内一些朋友之往来,率多类此。

2010年9月8日9:29分于成都

转载于:冉云飞微信

2014年3月17日星期一

余英时:中国转一个身非常困难

欧阳斌为纽约时报中文网撰稿

在寓居海外的华裔汉学家中,余英时是独一无二的。他幼年时在故乡安徽省潜山县居住,在一个彼时几乎与现代文明隔绝的环境中,零距离地体验了中国传统社会。1945年日本战败,余英时离开故乡,却又亲历了中国现代史上最为激烈的沧海桑田,先东北,后北平,再香港,辗转颠沛,最终定于美国。他的知识体系也同样斑驳。幼时接受过传统的私塾教育,年少时还曾在古文重镇桐城客居,在香港时则更有机会师从国学大师钱穆。姑且不说其治学专业,仅从诗文应和中,人们也能体会到他深厚的国学根底。青年时代负笈哈佛,他更系统地接受了西方的学术训练,并在西方学术体系下获得煌煌成就。"中西兼备"实不为过。

虽然去国多载,余先生对当下大陆政局社会始终保持着浓厚兴趣,频繁发言,语出犀利,而他的著述在大陆屡屡出版、加印、重印,被奉为经典。我们聊及这一点时,他也是哈哈大笑,表示不解。

客居海外几十年的余先生乡音浓浓,自1978年短暂访问大陆之后就再也没有踏上故土。但他却对我说他没有乡愁,"都安排好了,你能看到什么?"但这显然并不是全部,当我问他为何屡屡对大陆当下时局激烈批判时,他将之归为"对故国不能忘情的表现"。

余先生对中国文化用功极专,而从其著作言谈中能体会到他用情更深,这在某种程度上与其业师钱穆先生是相通的,譬如他曾批评五四新文化运动以降的文化激进主义。再如虽然他对中国文化的当下处境担忧不满,但他表示长远来看自己是乐观的:"文明寄托于人的身上,中国这么大,怎么可能消失?"

年过八十,余先生仍笔耕不辍。新书《论天人之际》今年一月由台湾联经出版社出版。先生谦言年纪大了,不再写"严肃的书",但本书回溯千年,力图从本源上对中西文化进行比较,立意宏远,而梳理谨细。

余先生目前定居于美国普林斯顿。本访谈由2013年11月、12月两次电话采访构成,问答部分发表前经余英时审阅修订。

有自由,文化就会自己找出一个方向

问:你在纪念宾四先生(钱穆)的文章中说他"一生为故国招魂",但是我突然不知道该怎么描述这个"故国魂"。中国传统文化的构成非常复杂,演变也很多。你怎么概括这个概念呢?

答:我同意你的说法。当时钱宾四先生和他那一代人提到"国魂"这个问题,钱先生大概有一种想法,中国有一种魂要失掉了。其实我不是完全认可这个说法,我只是借用他自己的话、他的这个志向,要恢复中国原有文化的一种精髓。但是正如你所说的,这个精髓很难概括,没办法用简单的语言说清楚。粗略地说,钱先生大概认为就是以儒家为中国思想文化的核心。

我觉得可以说中国这个文化有一个特色,我在我的新书《论天人之际》里面讲到这个。德国哲学家卡尔·雅斯贝尔斯(Karl Theodor Jaspers)认为,人类各大文明大约在公元前800年到400年之间有一个精神的觉醒,使得人类社会超脱于原始的宗教信仰,各自建立了哲学或者宗教的倾向。他提到了最重要的四个文明,以色列文明、希腊文明、印度文明和中国文明。它们都各有特色,且在一段时间内都得以保存,这就是轴心时代。

在这个大觉醒的过程中,不同文明的宗教家、哲学家或思想家各为自己的文明建立起一个超越的精神世界,如以色列的宗教、希腊的哲学或中国的"道"。这个超越的精神世界对以后各文明的发展取向产生定型作用和长期影响,也形成各文明的主要特色。

中国轴心时代的突破就是孔子的出现,他把中国从原始宗教的晚期提升到一个全新的精神领域。试以"天"或"天命"的概念为例:在商周时期,天命只能维系在一个人身上,就是建立了王朝的最高统治者。最高统治者进行统治的理由在于他有天命在身。而他与天的沟通是通过"巫"进行,当然也有一些统治者自己变成"大巫",也就是"众巫之长"。孔子带来的变化在于他把天命观给改变了,不再是最高统治者一个人和他的王朝所拥有的了。他也把中国文化从过去由"巫"所控制的礼乐给解放了出来。他提到"五十而知天命",这里面天命已经不再只是指一个王朝了,而是个人,也就是说个人也可以拥有天命。他说"知我者其天乎",他已经承认个人和天可以沟通。这个观点后来变成了孔子的"仁"的观念,孟子解释说孔子的"仁"就是人心,"仁,人心也"。当然后来也有各家各派的解读,中国的思想史也就开始了。

我以中国的轴心突破和西方作对比,发现中国在突破后的超越精神世界是内向的,可以简称之为"内向超越"("inward transcendence"),与西方突破后的"外在超越"是两条不同的文化道路。西方的超越世界,无论是柏拉图的"理性世界"或稍后基督教的"上帝之都",都是完全外在于人间世界,并高高在上。而中国的超越世界——"道"——则是"天人合一"的产品,即由人将作为价值源头的"天"收入"心"中。所以在"内"而不在"外"。这一文明特色的形成非常复杂,详见我的新书《论天人之际》,这里不再详论。

"外在超越"和"内在超越"是两种不同的文化特色,各有优点和缺点,不可一概而论。这一特色也分别表现在许多方面。以政治权力为例,西方上帝是外在超越的源头,在人世代表上帝的是罗马教会。所以西方王权必受教会的约制。教会为王权提供合法性。查理曼大帝在公元800年就帝位,便必须请教皇来加冕。中古时,如教皇开除某一国王的教籍,这个国王便从此失去合法性。内向超越的中国也承认"道"尊于"势"(即皇帝的权力),但因没有外在化,故无正式的教会组织。"道"收在人的"心"中,因此中国要求皇帝和统治臣僚都必须遁行"内心修养",即正心、诚意那一套。这才可以成为有"道"的君臣,否则便不合格。西方与中国在政治权力安排上不同,由此可见。这是两个不同的传统,一直延续到现代,不过现代西方因世俗化而以三权分立代替了教会,对防止权力的滥用更为有效了。

问:这些几千年前的文化基因好像仍然可以在我们现在的生活中找到影子。

答:是的。举个例子,共产党在论述自己合法性的时候乞援于历史唯物主义,强调它是遵循历史规律的必然性而专政的。事实上这便是过去的王朝"奉天承运"而统治天下的一种现代变相。延安时期刘少奇讲共产党员的修养。执政为什么是共产党呢?因为共产党员有特殊修养。这就是儒家的东西被共产党给借用过来了。前面已指出,儒家认为有"道"的君与臣才有资格治天下,求"道"则必通过"心"的"修养"。如果是在西方,人们马上就会问你,为什么共产党员就有特殊的修养呢?我们要问问上帝,上帝在人世有代表,就是教皇和教会。而中国的内在超越是在内心的,修养也是内心的。但真正能做到有修养的没有几个人啊。

再比如说毛泽东,他最崇拜中国历史上的两个皇帝,一个是秦始皇,一个是明太祖。明太祖是中国历史上特别专制的一个皇帝,他在读到孟子的书之后大怒,把孟子赶出孔庙了。孟子说"闻诛一夫纣矣,未闻弑君也",这就是可以杀皇帝了。毛反对儒家也应该从这里去理解。毛提出的宣传口号如"深挖洞,广积粮,不称霸",当时广泛流行,其实是抄袭明太祖的"高筑墙,广积粮,缓称王。"明太祖有一套语录,叫《大诰》,每家都要念。洪武30年,19万学生被召到南京,每人发一本。你家里如果有一本大诰,犯了罪是可以减刑的。这不就是毛泽东语录的历史根源吗?当年吴晗借骂明太祖骂蒋介石,后来在西柏坡见到毛泽东,毛泽东首先就批评说你不能骂明太祖。可见毛对明太祖的认同还在秦始皇之上。

问:但是后来中国文化也经历过大规模的外部文化冲击,比如佛教的传入。这些都给原有的文化带来很大的改变。

答:佛教跟中国传统文化的融合相对容易,因为它讲"心"讲得非常细,更强化了"内向超越"的趋势,后来还成为了宋明理学的一个根源。这跟西方文化传入中国不一样。佛教仅限于宗教、哲学方面,西方文化则是全面涌入中国的,涉及政治、经济、学术等各方面,所以融合起来是非常难的。这是一个外向超越的文化与一个内向超越的文化的碰撞,这个过程还在进行中。

现在不少中国人已看到外在超越的好处,比如现代西方的三权分立,互相制衡,对于防范权力滥用,十分有效。这也是外在超越的一种表现。中国政治史上也不是没有权力分立,互相制衡的一面,但表现在内在超越。比如中国以前的官制里面有御史制度,这是监督官僚的。还有一个是谏官制度,这是批评皇帝的。又如唐代著名的三省制度,彼此之间权限也很分明:中书省出诏令,门下省审查诏令,有封驳之权,尚书省则负责执行之责。但这些都是在政权内部的,遇到皇帝横起来就不灵了。到了清朝,谏官制度基本上就不用了。

问:最终中西这两种异质的文明能合二为一吗?

答:中西文化是可以融合的,因为有一些东西是普世的。比如中国没有人权概念,但是有人权意识。孟子强调国家对老百姓的义务,这个与西方人权观念是从不同的角度出发的,意思是相通的。也有人把黄宗羲的《明夷待访录》和卢梭的《民约》相提并论,就是因为两者都是从老百姓的角度出发的。从某种程度上讲,中国的一些文化观念也有超过西方的,比如希腊认为奴隶制是自然的,坦然接受,直到基督教出来之后才开始被批判。可是我们汉代皇帝便有诏令,强调人不可以卖自己的孩子为奴,也不可以买别人的孩子为奴。"天地之性,人为贵"。不能说中国文化整个都是落后的。过去最大的问题就是认为如果不把中国传统文化都消灭干净的话,就无法现代化。这也是为什么我会批评激进主义。

问:1988年你在香港中文大学的一个演讲中对这种激进主义进行了批评。但问题是,近代中国与西方进行了碰撞之后,从器物到制度,中国一下子溃不成军。激进主义最后将板子打到文化身上,你认为他们是找错了病根?还是开错了药方?

答:我觉得他们没有找对病根。西方有一些好的东西,但是怎么搬过来,这是很难的,而且这个不是思想家、知识人可以解决的,还有政权和社会条件等因素。权力总是有人会去抢的,但肯定不在启蒙和搞新文化这帮人手上。掌权的人不肯放弃权力,又没有制度可以制衡他。你有什么办法?另一方面,社会的力量比政治小而弱,产生不了压力作用,则政权也不会自动让步。所以这个板子不能都打到文化的身上。

中国的天命是跟人心分不开的,这是西周以后的新发展。天听老百姓的话("天听自我民听"),从此成为中国政治传统中的普遍信仰。比如尚书里面就说,虽然老百姓没有办法直接与天沟通,但是天会来听老百姓的民意,听他们的苦衷,然后决定把天命交给谁。这就是中国早期的民主观念。汉代董仲舒用"天"来压皇帝,使他不敢胡来,宋以下则用"天理"来制约朝廷的权势。但中国对皇权的约束主要靠士大夫阶层的争取,他们没有法律上的保障。何况士大夫中肯为"道"而坚持的又是少数。总之,中国文化中难有与民主相合的因素,所以清末以来在中国提倡民主、自由、人权的人多数是儒家的理想主义者。

但是在近几十年以来,在中共的统治下,中国文化中坏的部分都被加强了,好的部分都被丢掉了。这也不是我的偏见。比如过去中国人非常讲人情,做事情要合理也要合情,但中共搞阶级斗争之后,整个局面改变了,人情没有了。人与人互相猜防,三个人在一起就不敢说真话。再比如说官本位,这是中国传统中发展出来的一大弊端,但却在中共统治下达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今天大陆上一切都是官作主,学术界也是如此。学术领导权完全在"官"手上,真正学者反而不受人尊敬。过去我们提到蔡元培、王国维,在学术上都是令人肃然起敬的,但是现在有这样的人物吗?

问:你认为这些年来,中国文化有没有出现一个自我清理、自我恢复的现象呢?

答:有,但是压制仍然太厉害了。比如说中国网络封锁那么厉害,政治、社会、文化各方面的批评完全不许在媒体上出现,文化怎么能够发展呢?

问:但是除去政治敏感的东西外,新儒家重新变成显学,民间重读国学也搞得非常热闹。

答:这是一个现象,而不会成为一个思潮,因为共产党仍然会严格控制这些东西。他们认同制度性儒家(Institutional Confucianism)的那一面,就是王权要用的,比如三纲五常,告诉你不能犯上作乱。所以中共看中的是这一套,只不过没有明说。要是说起儒家当中批评皇帝的那一套,他们肯定不会要,比如他们肯定不会要孟子。新儒家在海外的话,第一要讲民主啊,牟宗三先生就是最反共的。新儒家到了中共手上又被曲解了。

问:你认为中国文化会向一个什么方向走呢?

答:你可以拿台湾做例子。首先政权不再那么专制,其次地方有自己的活力而不是被中央管得死死的,再次,新的中产阶级不断壮大。这样文化就会跟着变。因为只要你给它自由,它自己就会找出方向来了。文化没有什么高深的,文化说到了最后就是生活。

知识人传统中好的一面、坏的一面都在传承

问:我看到你曾经有一个论断,认为在中国"士"或者是说知识人的独立地位其实在五四运动前后就已经削弱了。出现这种削弱的原因是什么呢?

答:我先解释一下"士"的形成,这样才能比较清楚地解释后面的变化。士的出现在中国是非常特殊的,在其他国家都没有。希腊有哲学家,基督教有传教士,但都与中国的士不同。中国的士是从周代的封建制度来的,王、候、卿、大夫然后是士,士是最后一级,再后面就是老百姓了。士有知识,在春秋战国的时候各国统治者要加强统治,都需要聘用有知识的人。所以战国时代出现大批的"游士",即到各国去担任官职。他们的活动不易控制,以致现代考古发现的秦律中有一条"游士律",便是对付这些到各国游走的"游士"的。

以上说的是士在政治和社会上的起源。但士又有思想上或哲学上的起源,即前面已提到的"轴心突破"。在轴心时代,中国的文明突破表现为士的出现,以孔子为代表,是最早的士。这个士的核心是"天道",与"人道"一以贯之。中国最早的士也有一种宗教的抱负和承担,就是"替天行道"。而这个"道"就是一个合理的秩序,"天道"是合理的,所以"人道"也应该是合理的。到了秦汉时代,上述两个源头合流了,于是出现了后世所谓"士大夫",代替了战国的"游士"。士大夫统治中国在精神上来讲就是用"道"来制衡"势",也就是皇帝的权力。中国一向的信仰是"道高于势"的。这个信仰直到清朝灭了明朝,以满人取代汉人治理天下,才不许士大夫用"道"来压皇权。

古代士大夫的特点是通过考试就可以直接跟权力发生关系,在没有考过之前,仍然是老百姓,也就是士农工商的"四民之首"而已。这是传统社会。十五、六世纪以下,商业在中国取得空前的发展,商人人数大增,地位也大为提高,很多士出身于商贾之家。那个时候"士商"就已经连在一起了。在这个情况下,士就不再是唯一的行"道"的人了。这个行"道"的责任慢慢扩展到其他的人身上,比如王阳明为一位商人写墓表,竟公然地说:"四民异业而同道",这是划时代的宣言。这是士的观念的扩大,士本身慢慢与其他"三民"更加接近。

上面指出了士在中国历史上不是一成不变的。士的社会基础一直在扩大,但士失去在政治、社会上的中心地位则是二十世纪初年的事。近代化的一个根本转变就是士变成了知识人。这可用下面两个例子作对比予以说明。第一,1895年康有为领导一千多位举人进行的"公车上书",代表"士"在传统时代最后一次向朝廷抗争的集体行动,所以从皇帝到大臣,无不为之震动。因为这是统治集团从内部提出的要求。第二,1919年"五四"运动是由北京学生发动起来的。他们已在权力系统之外,因此他们首先引起市民的同情和支持,罢市、罢工相继兴起,最后才逼得政府不敢在巴黎和约上签字。这些大学生与康有为领导的举人不同,他们已成为现代知识人了,也就是西方的"intellectuals"。"士"和"知识人"的分化主要发生在1905年科举制的废止。在科举制下,士只要考中举人或进士,便已是权力系统中的一员,可以入仕了。但现代大学毕业生却在权力系统之外。所以1905年可以说是"士"与"知识人"之间的分水岭。

科举废除之后,特别是清朝亡了之后,基本上士就不存在了。但由于长期历史的原因,"士"的精神却无形中由知识人继承了下来。不但社会上一般人认为"治国平天下"的大事应该由知识人承担起来,而且知识人也自以为义不容辞。"五四"一代知识人首先表现出这一精神。这一点与西方截然不同。比如在普林斯顿大学高等研究所,有一位著名的美国政治思想家Michael Walzer。他提出在其他国家,追求自由民主是人人都有的责任。但是在中国就成了知识人的责任。1989年六四的时候,很多中国学生和学者都认为追求民主要从他们那里开始。Walzer认为这种态度是从中国儒家传统来的。我觉得他这个分析是有道理的。

所以我们可以看到知识人地位在中国的变化之一就是他们从权力体系内部被挤到了外部来了。大学毕业并不必然代表你就会有权力。在西方,人们说知识人有影响力("influence"),而没有权力("power")。如果一个知识人有了power之后,他就已经变成官僚了,是另一个范畴了。

总之,我认为"以天下为己任"的意识可以看成是中国知识人的一大特色。比如胡适受西方影响很大,毕生追求自由民主,但仍然认为中国需要一群有知识的领袖,然后中国才能走出一条现代化的路来。这个影响一直到今天仍然存在,比如现在中国的"公共知识分子",仍然有士的精神在背后。

问:但是如果我们从另一个角度会看到,中国的统治者一直在试图压制知识人的重要性和地位,比如毛的反右,比如现在对"公知"概念的"污名化"。你也在一篇文章里提到在民国的时候就已经出现政治官僚对知识人极其不尊敬的现象。这对于仍然有着强烈行道意识的知识人来说,岂不是一个很扭曲的局面?

答:一点儿也不错。但是毛和中共的兴起都是利用了知识人的力量。共产党起家的时候,里面一大半都是来源于知识人,陈独秀、李大钊等这都是知识界的领袖人物啊。在国民党统治时期,毛就说学生运动是"第二条战线"。他认为如果没有知识人的协助,革命无法成功。但是革命最终的成功也要消灭知识人,把他们贬成一钱不值的"臭老九",这样党才能真正掌权。整体地看,共产党只把知识人当作工具来用。夺取政权以后,有强烈道德意识的知识人在共产党中已成了可怕的敌人。现在中共重视的只是些有工具价值的技术人,比如经济、贸易、和科技方面。具有独立思想和批判精神的人文社会学科方面的知识人,它不但不尊重,反而尽力压抑,这一点只要看看中共的社科院便清楚了。

问:不过我觉得现在的情况更加复杂一些。比如说现在很多知识人仍然有那种"递折子"的心态,渴望着自己的声音被中南海听到。而另一方面,有一些我们说到的"公共知识分子",他们能够更加独立地去批判社会。

答:前一种"递折子"型的知识人是从过去那种"邀君宠"的士中演变而来的,即《水浒传》所谓"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这样的"士"很多。现在"党"取代了"君",每一次新的党领袖上台,必有许多知识人"递折子"。最近新左派、新权威主义、新儒家都纷纷上言,想得到习近平的赏识,便是一例。但是另一方面,中国传统知识人也有"以道抗势"的,宋朝的太学生、明朝的东林党等,这些都是从道的力量,即一个合理的秩序这样的角度出发的,他们在中国传统文化中是被承认的。后一型的"公共知识人"便从这个好的传统中变化出来。

问:提到知识人的独立性问题,你曾举过一个例子,在苏联时期,虽然很多作家的创作也受到了极大的限制,但是他们的独立思考和人格没有断,所以仍然不断有深刻的作品出来,而中国好像就断掉了。这是为什么?

答:这不是三言两语可以解答的,这跟苏联的历史文化传统有关。俄国有一个很强的文学和文艺传统,即便在十月革命以后也仍然有生命力。斯大林不喜欢许多诗人和作家,如女诗人阿赫玛托娃、作家帕斯捷尔纳克。虽加迫害,但并不禁绝他们写作。所以八十年代中叶,苏联"开放"("glasnost")之后,立刻出现了异议作家的作品,都是在"开放"前写好了的。在中共治下,情形完全不同。毛泽东是从"诛心之论"的传统中出来的,不但要控制知识人的"身",也要抓牢他们的"心",因此有所谓"交心"运动,这是苏联所没有的。比如苏联的芭蕾舞还是传统的,没有动。但中国的传统戏剧在文革的时候就只剩下样板戏了。这个不是偶然的。中共把中国文化传统扫除得十分干净,文化创新已绝无可能。

中国过去的王朝统治虽然也很厉害,但是老百姓的财产是不能没收的。陶渊明说自己家里还有几亩田,不赞成当时的政治,他还可以回家,你拿他也无可奈何。但是自从1949年之后,中国所有的精神资源和物资资源都收归党所有了。所以1953年毛泽东和梁漱溟发生争论的时候,梁说他可以不作"政协委员",毛立刻反应:"你试试看。"意思是说:你没有工作单位便只有饿死一条路了。在国民党时代,他们也想控制知识人,但是实现不了这一步。中共的控制力度在古今中外都没有。

历史变局的最终是要找到一个秩序

问:当年李鸿章说中国面临"三千年未有之变局",你觉得到了今天,我们摆脱了当初那种"救亡图存"的紧迫感了吗?

答:是啊,中国是一个太大的国家,又统一了很久。不像苏联是十多个小国组成,解体后各自还能发展。中国几乎没有亡国之后各地方还能各自发展的余地。这就导致中国转一个身是非常困难的。中国共产党也是在中国转身的长期过程中出现的。但不幸这是一个天大的错误,走上反文明的歧路。这歧路走了几十年,要想转入正途,则非常不易。

清末民初的时候确实有一种危机感,但是更重要的是对内部的改变没有信心,所以要搞出一套"中学为体,西学为用"的东西。把海外的东西拿过来当工具,对自己的体制又不去改变。但是后来外部的压力越来越大了,特别是日本人的侵略,打乱了中国自我发展的节奏,也给了中共作大乃至最后掌政的机会。在这个大变局的过程中,中共提出了一个最激烈的、最有号召力的口号:要把中国建成最大最强的国家。但事实并非如此,普通人的生活秩序并没有建立起来。而中共的"体"比起中国以前传统的"体"还要更糟糕,因为传统的"体"至少是开放的,还可以有限度地进行洋务运动,开国会、新学堂等等这些都开始了。中国转到共产党之后就转不动了,也没有落实到一个可靠的,大家都可以接受的体系。要走出这个僵局是非常难的,我觉得只有走民主自由的路,没有其他的路。

问:但是历史很难假设,就算是当年国民党的统治能够继续延续,我们就会有更好的结果吗?

答:是不能假设,但是至少有机会。国民党没有力量对社会进行严格控制,也不可能把一切生存资源都掌握在自己的手上,所以社会上尚有活动空间,可以反过来给政权以压力,逼它调整。台湾的民主化便是显例。储安平说:"自由在国民党治下是多少的问题,在共产党治下便是有无问题了。"也是这个意思。如果一个社会的政治力量无所不在的话,那它必然会是一个极端专制集权的社会,不会有人有好日子过的。

问:说到中共的控制力,西方学界有一个比较共同的认识,认为在毛的时代,中共通过农村的生产队、公社和城市里面的单位,再加上户口、粮食配给等制度安排将所有人都牢牢控制住了。而邓的改革,则在某种程度上进行了解禁。

答:集权控制搞到最后老百姓连饭都吃不饱,那么这个政权也就麻烦了。这是共产党得到的最大的一个教训。邓小平的改革开放,我一直有一个八字评论,而且几十年来我都没有改变过我的这个看法:"经济放松,政治加紧"。无论是胡耀邦还是赵紫阳,下台都是因为政治加紧这一块无法做好。十八届三中全会好像要发展市场经济,但是这个市场经济不是正常的市场经济,是党控制的。现在中国最重要的企业都是国有企业。所以现在还是在维系着邓小平的这条路。

但是这两个东西很难连在一起,经济放松之后,有产阶级和中产阶级出现了,虽然人数不多,但是他们有自己的权利意识,有自己的需要,所以出现了王功权。两条腿一条向左,一条向右,一定程度上是可以的,但是走大了,这个身体会被撕裂。

问:如果我们说今天的中国也处在一个大历史变局之中的话,你认为哪些力量将会对这个变局有特别重要的影响?

答:我觉得还是普通人的生活,特别是农村。现在的城镇化政策在走一条很险的路子。农民没有特殊技能在城市生活或者找到很好的工作,到了城市里面不敢用电、不敢用水、不敢用电话,这是无法长期维持下去的。除非解放老百姓的活动能力,但是这个界限你很难划清楚,哪些是跟政治有关的,哪些是跟政治无关的呢?政治、法律、经济都是连在一起的。

我觉得共产党不是铁板一块,内部也有要求改革的,但是这个力量也是被压制的,政治保守的力量是大于要求改革的力量的。这个情况不改变的话,就只有崩溃,出现流血、地方混乱,中央失去对地方的控制等,现在也有一些已经发生了。

问:所以你觉得中国的转型会是刚性的。

答:我们都希望会有一个和平的软着陆,但事实上恐怕不容易做到。长期来说我是乐观的,因为它非得找出一个合理的秩序,否则无法停止。但是这个代价会比较大。

问:八九之前提到民主,这个概念至少在知识人之中是有共识的,但是现在很多人会认真地问,难道民主就是中国的唯一出路吗?

答:确实是有这个现象。但是我要反问一句,除了民主还有其他选择吗?中国传统观念也强调"民心"所向是朝代兴亡的最大关键。我们可以采取渐进步骤走向民主,但不可能长期违反民心而执政。

问:也许有人会说变革社会里秩序更重要。

答:我不否认社会改革也可以为起点,但社会改变到某一程度最后必然要触动政治体制。如果一个政党不受任何监督,它怎么可能保证永远公正?他们又不是圣人。

民主并不是一个最好的制度,在亚里士多德那里,民主是中等偏下的制度。但是你不能没有。否则政权的合法性永远在被怀疑之中,那么你永远无法建立一个合理的秩序出来。而且民主是唯一的可以保证不流血而改变政权的制度。这一点台湾是一个很好的例子,以前大家觉得台湾小,看不上,其实它的意义大极了。

问:你提到过自己的学术兴趣在于通古今之变。比如春秋战国、汉晋、唐宋和明清这些历史变局都是你的关注点。从这些研究当中,你有没有发现什么规律性的东西可以借鉴?

答:规律性很难说,但是有一点可以看到,这些"变"都是社会起了变化,要求一个新的秩序出现或者对原有的秩序进行很大的改变。春秋战国是因为原来三代的封建制度要改变,出现了一个郡县制。这个制度可以使一般的老百姓也变得重要起来。汉代就在地方办了一些学校,老百姓读书读得好的可以到中央做官,整个体制不是贵族垄断的了。这个变化久了之后到了晋朝和六朝,世族门第力量作大,要求把王权虚化。这就变成一群人垄断社会政治经济利益,这是非常不合理的。所以到了隋唐就有了科举制度出现,把门第代替了。到了宋朝,这个改变才完全完成。宋用朱熹的东西作为教本,这样我们就看到了一个科举社会,无论是农民还是商人,都可以参与科举考试了。但是这里面商人的势力变得越来越大,这又导致了清朝中叶的绅商合作的出现。

所以我们可以看到这些变化都是社会出现变化,社会结构和秩序不得不跟着做出调整,但是那些调整不是基本性的。我们现在面临的是从古代到现代化的调整,这个调整太大了,所以一两百年了,还没有找出一个确定的秩序出来。这一关过了,中国就可以有一个比较平常的生活了,而不是总是在一个紧张的状态中。

欧阳斌毕业于哈佛大学东亚系硕士项目,现为专栏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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