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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年4月1日星期一

胡适:我们对于西洋近代文明的态度

提要:今日最没根据而又最有毒害的妖言是讥贬西洋文明为唯物的 ,而尊崇东方文明为精神的。从前东方民族受了西洋民族的压迫,往往用这种见解来来安慰自己。这种议论,本来只是一时的病态的心理,却正投合了东方民族的夸大狂。

  
图说:胡适

      今日最没有根据而又最有毒害的妖言是讥贬西洋文明为唯物的 (materialistic),而尊崇东方文明为精神的 (spiritual)。这本是很老的见解,在今日却有新兴的气象。从前东方民族受了西洋民族的压迫,往往用这种见解来解嘲,来安慰自己。近几年来,欧洲大战的影响使一部分的西洋人对于近世科学的文化起一种厌倦的反感,所以我们时时听见西洋学者有崇拜东方的精神文明的议论。这种议论,本来只是一时的病态的心理,却正投合了东方民族的夸大狂;东方的旧势力就因此增加了不少的气焰。

  我们不愿“开倒车”的少年人,对于这个问题不能没有一种彻底的见解,不能没有一种鲜明的表示。

  现在高谈“精神文明”“物质文明”的人,往往没有共同的标准做讨论的基础,故只能做文字上或表面上的争论,而不能有根本的了解。我想提出几个基本观念来做讨论的标准。

  第一,文明(Civilization )是一个民族应付他的环境的总成绩。

  第二,文化(Culture)是一种文明所形成的生活的方式。

  第三,凡一种文明的造成,必有两个因子:一是物质的,(material )包括种种自然界的势力与质料;一是精神的,(Spiritual )包括一个民族的聪明才智,感情和理想。凡文明都是人的心思智力运用自然界的质与力的作品;没有一种文明是精神的,也没有一种文明单是物质的。

  我想这三个观念是不须详细说明的,是研究这个问题的人都可以承认的。一只瓦盆和一只铁铸的大蒸汽炉,一只舢板船和一只大汽船,一部单轮小车和一辆电力街车,都是人的智慧利用自然界的质力制造出来的文明,同有物质的基础,同有人类的心思才智。这里面只有个精粗巧拙的程度上的差异,却没有根本上的不同。蒸汽铁炉固然不必笑瓦盆的幼稚,单轮小车上的人也更不配自夸他的精神的文明,而轻视电车上人的物质的文明。

  因为一切文明都少不了物质的表现,所以“物质的文明”(Material Civilization)是一个名词不应该有什么讥贬的涵义。我们说一部摩托车是一种物质的文明,不过单指他的物质的形体;其实一部摩托车所代表的人类的心思智慧决不亚于一首诗所代表的心思智慧。所以“物质的文明”不是和“精神的文明”反对的一个贬词,我们可以不讨论。

  我们现在要讨论的是(1 )什么叫做“唯物的文明”,(Materialistic Civilization)(2 )西洋现代文明是不是唯物的文明。

  崇拜所谓东方精神文明的人说,西洋近代文明偏重物质上和肉体上的享受,而略视心灵上与精神上的要求,所以是唯物的文明。

  我们先要指出这种议论含有灵肉冲突的成见,我们认为错误的成见。我们深信,精神的文明必须建筑在物质的基础之上。提高人类物质上的享受,增加人类物质上的便利与安逸,这都是朝着解放人类的能力的方向走,使人们不至于把精力心思全抛在仅仅生存之上,使他们可以有徐力去满足他们的精神上的要求。东方的哲人曾说:

  衣食足而后知荣辱,仓凛实而后知礼节。

  这不是什么舶来的“经济史观”;这是平恕的常识。人世的大悲剧是无数的人们终身做血汗的生活,而不能得着最低限度的人生幸福,不能避免冻与俄。人世的更大悲剧是人类的先知先觉者眼看无数人们的冻饿,不能设法增进他们的幸福,却把“乐天”“安命”“知足”“安贫”种种催眠药给他们吃,叫他们自己欺骗自己,安慰自己。西方古代有一则寓言说,狐狸想吃葡萄,葡萄太高了,他吃不着,只好说“我本不爱吃这酸葡萄!”狐狸吃不着甜葡萄,只好说葡萄是酸的;人们享不着物质上的快乐,只好说物质上的享受是不足羡慕的,而贫贱是可以骄人的。这样自欺自慰成了懒惰的风气,又不足为奇了。于是有狂病的人又进一步,索性回过头去,戕贼身体,断臂,绝食,焚身?以求那幻想的精神的安慰。从自欺自慰以至于自残自杀,人生观变成了人死观,都是从一条路上来的:这条路就是轻蔑人类的基本的欲望。朝这条路上走,逆天而拂性,必至于养成懒惰的社会,多数人不肯努力以求人生基本欲望的满足,也就不肯进一步以求心灵上与精神上的发展了。

  西洋近代文明的特色便是充分承认这个物质的享受的重要。西洋近代文明,依我的鄙见看来,是建筑在三个基本观念之上:

  第一,人生的目的是求幸福。

  第二,所以贫穷是一桩罪恶。

  第三,所以衰病是一桩罪恶。

  借用一句东方古话,这就是一种“利用厚生”的文明。因为贫穷是一桩罪恶,所以要开发富源,奖励生产,改良制造,扩张商业。因为衰病是一桩罪恶,所以要研究医药,提倡卫生,讲求体育,防止传染的疾病,改善人种的遗传。因为人生的目的是求幸福,所以要经营安适的起居,便利的交通,洁净的城市,优美的艺术,安全的社会,清明的政治。纵观西洋近代的一切工艺,科学,法制,固然其中也不少杀人的利器与侵略掠夺的制度,我们终不能不承认那利用厚生的基本精神。

  这个利用厚生的文明,当真忽略了人类心灵上与精神上的要求吗?当真是一种唯物的文明吗?

  我们可以大胆地宣言:西洋近代文明绝不轻视人类的精神上的要求。我们还可以大胆地进一步说:西洋近代文明能够满足人类心灵上的要求的程度,远非东洋旧文明所能梦见。在这一方面看来,西洋近代文明绝非唯物的,乃是理想主义的,(Idealistic)乃是精神的。(Spiritual)

  我们先从理智的方面说起。

  西洋近代文明的精神方面的第一特色是科学。科学的根本精神在于求真理。人生世间,受环境的逼迫,受习惯的支配,受迷信与成见的拘束。只有真理可以使你自由,使你强有力,使你聪明圣智;只有真理可以使你打破你的环境里的一切束缚,使你勘天,使你缩地,使你天不怕,地不怕,堂堂地做一个人。

  求知是人类天生的一种精神上的最大要求。东方的旧文明对于这个要求,不但不想满足他,并且常想裁制他,断绝他。所以东方古圣人劝人要“无知”,要“绝圣弃智”要“断思惟”,要“不识不知,顺帝之则。”这是畏难,这是懒惰。这种文明,还能自夸可以满足心灵上的要求吗?

  东方的懒惰圣人说,“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以有涯逐无涯,殆已。”所以他们要人静坐澄心,不思不虑,而物来顺应。这是自欺欺人的班语,这是人类的夸大狂。真理是深藏在事物之中的;你不去寻求探讨,他决不会露面。科学的文明教人训练我们的官能智慧,一点一滴地去寻求真理,一丝一毫不放过,一铢一两地积起来。这是求真理的惟一法门。自然(Nature)是一个最狡猾的妖魔,只有敲打可以逼她吐露真情。不思不虑的懒人只好永远作愚昧的人,永远走不进真理之门。

  东方的懒人又说:“真理是无穷尽的,人的求知的欲望如何能满足呢?”诚然,真理是发现不完的。但科学决不因此而退缩。科学家明知真理无穷,知识无穷,但他们仍然有他们的满足:进一寸有一寸的愉快,进一尺有一尺的满足。二千多年前,一个希腊哲人思索一个难题,想不出道理来;有一天,他跳进浴盆去洗澡,水涨起来,他忽然明白了,他高兴极了,赤裸裸地跑出门去,在街上乱嚷道,“我寻着了!我寻着了!”(Eureka!Eureka!)这是科学家的满足。Newton Pasteur以至于Edison时时有这样的愉快。一点一滴都是进步,一步一步都可以踌躇满志。这种心灵上的快乐是东方的懒圣人所梦想不到的。

  这里正是东西文化的一个根本不同之点。一边是自暴自弃的不思不虑,一边是继续不断的寻求真理。

  朋友们,究竟是那一种文化能满足你们的心灵上的要求呢?

  其次,我们且看看人类的情感与想象力上的要求。

  文艺,美术,我们可以不谈,因为东方的人,凡是能睁开眼睛看世界的,至少还都能承认西洋人并不曾轻蔑了这两个重要的方面。

  我们来谈谈道德与宗教罢。

  近世文明在表面上还不曾和旧宗教脱离关系,所以近世文化还不曾明白建立他的新宗教新道德。但我们研究历史的人不能不指出近世文明自有他的新宗教与新道德。科学的发达提高了人类的知识,使人们求知的方法更精密了,评判的能力也更进步了,所以旧宗教的迷信部分渐渐被淘汰到最低限度,渐渐地连那最低限度的信仰——上帝的存在与灵魂的不灭——也发生疑问了。所以这个新宗教的第一特色是他的理智化。近世文明仗着科学的武器,开辟了许多新世界,发现了无数新真理,征服了自然界的无数势力,叫电气赶车,叫“以太”送信,真个作出种种动地掀天的大事业来。人类的能力的发展使他渐渐增加对于自己的信仰心,渐渐把向来。信天安命的心理变成信任人类自己的心理。所以这个新宗教的第二特色是他的人化。智识的发达不但抬高了人的能力,并且扩大了他的眼界,使他胸襟阔大,想象力高远,同情心浓挚。同时,物质享受的增加使人有余力可以顾到别人的需要与痛苦。扩大了的同情心加上扩大了的能力,遂产生了一个空前的社会化的新道德,所以这个新宗教的第三特色就是他的社会化的道德。

  古代的人因为想求得感情上的安慰,不惜牺牲理智上的要求,专靠信心(Faith),不问证据,于是信鬼,信神,信上帝,信天堂,信净土,信地狱。近世科学便不能这样专靠信心了。科学并不菲薄感情上的安慰;科学只要求一切信仰须要经得起理智的评判,须要有充分的证据,凡没有充分证据的,只可存疑,不足信仰。赫肯黎(Huxley)说的最好:

  如果我对于解剖学上或生理学上的一个小小困难,必须要严格的不信任一切没有充分证据的东西,方才可望有成绩,那么,我对于人生的奇秘的解决,难道就可以不用这样严格的条件吗?

  这正是十分尊重我们的精神上的要求。我们买一亩田,卖二间屋,尚且要一张契据;关于人生的最高希望的根据,岂可没有证据就胡乱信仰吗?

  这种“拿证据来”的态度,可以称为近世宗教的“理智化”。

  从前人类受自然的支配,不能探讨自然界的秘密,没有能力抵抗自然的残酷,所以对于自然常怀着畏惧之心。拜物,拜畜生,怕鬼,敬神,“小心翼翼,昭事上帝”,都是因为人类不信任自己的能力,不能不依靠一种超自然的势力。现代的人便不同了。人的智力居然征服了自然界的无数质力,上可以飞行无碍,下可以潜行海底,远可以窥算星辰,近可以观察极微。这个两只手一个大脑的动物——人——已成了世界的主人翁,他不能不尊重自己了。一个少年的革命诗人曾这样的歌唱:

  我独自奋斗,胜败我独自承当,我用不着谁来放我自由,我用不着什么耶稣基督妄想他能替我赎罪替我死。

  I fight alone and, win or sink,

  I need no one to make me free,

  I want no Jesus Christ to think

  That he could ever die for me。

  这是现代人化的宗教。信任天不如信任人,靠上帝不如靠自己。我们现在不妄想什么天堂天国了,我们要在这个世界上建造“人的乐国”。我们不妄想做不死的神仙了,我们要在这个世界上做个活泼健全的人。我们不妄想什么四禅定六神通了,我们要在这个世界上做个有聪明智慧可以勘天缩地的人。我们也许不轻易信仰上帝的万能了,我们却信仰科学的方法是万能的,人的将来是不可限量的。我们也许不信灵魂的不灭了,我们却信人格是神圣的,人权是神圣的。

  这是近世宗教的“人化”。

  但最重要的要算近世道德宗教的“社会化”。

  古代的宗教大抵注重个人的拯救;古代的道德也大抵注“重个人的修养。虽然也有自命普渡众生的宗教,虽然也有自命兼济天下的道德,然而终苦于无法下手,无力实行,只好仍旧回到个人的身心上用功夫,做那向内的修养。越向内做功夫,越看不见外面的现实世界;越在那不可捉摸的心性上玩把戏,越没有能力应付外面的实际问题。即如中国八百年的理学功夫居然看不见二万万妇女缠足的惨无人道!明心见性,何补于人道的苦痛困穷!坐排主敬,不过造成膨”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废物!

  近世文明不从宗教下手,而结果自成一个新宗教;不从道德人门,而结果自成一派新道德。十五十六世纪的欧洲国家简直都是几个海盗的国家,哥仑布(Columbus)马汲伦(Magellan)都芮克(Drake)一班探险家都只是一些大海盗。他们的目的只是寻求黄金,白银,香料,象牙,黑奴。然而这班海盗和海盗带来的商人开辟了无数新地,开拓了人的眼界,抬高了人的想象力,同时又增加了欧洲的富力。工业革命接着起来,生产的方法根本改变了,生产的能力更发达了。二三百年间,物质上的享受逐渐增加,人类的同情心也逐渐扩大。这种扩大的同情心便是新宗教新道德的基础。自己要争自由,同时便想到别人的自由,所以不但自由须以不侵犯他人的自由为界限,并且还进一步要要求绝大多数人的自由。自己要享受幸福,同时便想到人的幸福,所以乐利主义(Utilitarianism)的哲学家便提出“最大多数的最大幸福”的标准来做人类社会的目的。这都是“社会化”的趋势。

  十八世纪的新宗教信条是自由,平等,博爱。十九世纪中叶以后的新宗教信条是社会主义。这是西洋近代的精神文明,这是东方民族不曾有过的精神文明。

  固然东方也曾有主张博爱的宗教,也曾有公田均产的思想。但这些不过是纸上的文章,不曾实地变成社会生活的重要部分,不曾变成范围人生的势力,不曾在东方文化上发生多大的影响。在西方便不然了。“自由,平等,博爱”成了十八世纪的革命口号。美国的革命,法国的革命,一八四八年全欧洲的革命运动,一八六二年的南北美战争,都是在这三大主义的旗帜之下的大革命。美国的宪法,法国的宪法,以至于南美洲诸国的宪法,都是受了这三大主义的绝大影响的。旧阶级的打倒,专制政体的推翻,法律之下人人平等的观念的普遍,“信仰,思想,言论,出版”几大自由的保障的实行,普及教育的实施,妇女的解放,女权的运动,妇女参政的实现,……都是这个新宗教新道德的实际的表现。这不仅仅是三五个哲学家书本子里的空谈;这都是西洋近代社会政治制度的重要部分,这都已成了范围人生,影响实际生活的绝大势力。

  十九世纪以来,个人主义的趋势的流弊渐渐暴白于世了,资本主义之下的苦痛也渐渐明暸了。远识的人知道自由竞争的经济制度不能达到真正“自由,平等,博爱”的目的。向资本家手里要求公道的待遇,等于“与虎谋皮”。救济的方法只有两条大路:一是国家利用其权力,实行裁制资本家,保障被压迫的阶级;一是被压迫的阶级团结起来,直接抵抗资本阶级的压迫与掠夺。于是各种社会主义的理论与运动不断地发生。西洋近代文明本建筑在个人求幸福的基础之上,所以向来承认“财产”为神圣的人权之一。但十九世纪中叶以后,这个观念根本动摇了;有的人竟说“财产是贼赃”,有的人竟说“财产是掠夺”。现在私有财产制虽然还存在,然而国家可以征收极重的所得税和遗产税,“财产久已不许完全私有了。劳动是向来受贱视的;但资本集中的制度使劳工有大组织的可能,社会主义的宣传与阶级的自觉又使劳工觉悟团结的必要,于是几十年之中有组织的劳动阶级遂成了社会上最有势力的分子。十年以来,工党领袖可以执掌世界强国的政权,同盟总罢工可以服最有势力的政府,俄国的劳农阶级竟做了全国的专政阶级。这个社会主义的大运动现在还正在进行的时期。但他的成绩已很可观了。各国的”社会立法“的发达,工厂的视察,工厂卫生的改良,儿童工作与妇女工作的救济,红利分配制度的推行,缩短工作时间的实行,工人的保险,合作制之推行,最低工资(Minimum Wage)的运动,失业的救济,级进制的(Progressive )所得税与遗产税的实行,……这都是这个大运动已经做到的成绩,这也不仅仅是纸上的文章,这也都已成了近代文明的重要部分。

  这是“社会化”的新宗教与新道德。

  东方的旧脑筋也许要说:“这是争权夺利,算不得宗教与道德。”这里又正是东西文化的一个根本不同之点。一边是安分,安命,安贫,乐天,不争,认吃亏;一边是不安分,不安贫,不肯吃亏,努力奋斗,继续改善现成的境地。东方人见人富贵,说他是“前世修来的”;自己贫,也说是“前世不曾修”,说是“命该如此”。西方人便不然,他说,“贫富的不平等,痛苦的待遇,都是制度的不良的结果,制度是可以改良的。”他们不是争权夺利,他们是争自由,争平等,争公道,他们争的不仅仅是个人的私利,他们奋斗的结果是人类绝大多数人的福利。最大多数人的最大幸福,不是袖手念佛号可以得来的,是必须奋斗力争的。

  朋友们,究竟是那一种文化能满足你们的心灵上的要求呢?

  我们现在可综合评判西洋近代的文明了,这一系的文明建筑在“求人生幸福”的基础之上,确然替人类增进了不少的物质上的享受;然而他也确然很能满足人类的精神上的要求。他在理智的方面,用精密的方法,继续不绝地寻求真理,探索自然界无穷的秘密。他在宗教道德的方面,推翻了迷信的宗教,建立合理的信仰;打倒了神权,建立人化的宗教;抛弃了那不可知的天堂净土,努力建设“人的乐国”“人世的天堂”;丢开了那自称的个人灵魂的超拔,尽量用人的新想象力和新智力去推行那充分社会化了的新宗教与新道德,努力谋人类最大多数的最大幸福。

  东方的文明的最大特色是知足。西洋的近代文明的最大特色是不知足。

  知足的东方人自安于简陋的生活,故不求物质享受的提高;自安于愚昧,自安于“不识不知”,故不注意真理的发现与技艺器械的发明;自安于现成的环境与命运,故不想征服自然,只求乐天安命,不想改革制度,只图安分守己,不想革命,只做顺民。

  这样受物质环境的拘束与支配,不能跳出来,不能运用人的心思智力来改造环境改良现状的文明,是懒惰不长进的民族的文明,是真正唯物的文明。这种文明只可以遏抑而决不能满足人类精神上的要求。

  西方人大不然。他们说“不知足是神圣的”。(Divine Discontent)物质上的不知足产生了今日钢铁世界,蒸汽机世界,电力世界。理智上的不知足产生了今日的科学世界。社会政治制度上的不知足产生了今日的民权世界,自由政体,男女平权的社会,劳工神圣的喊声,社会主义的运动。神圣的不知足是一切革新一切进化的动力。

  这样充分运用人的聪明智慧来寻求真理以解放人的心灵,来制服天行以供人用,来改造物质的环境,来改革社会政治的制度,来谋人类最大多数的最大幸福,——这样的文明应该能满足人类精神上的要求,这样的文明是精神的文明,是真正理想主义的(Idealistic)文明,决不是唯物的文明。

  固然,真理是无穷的,物质上的享受是无穷的,新器械的发明是无穷的,社会制度的改善是无穷的。但格一物有一物的愉快,革新一器有一器的满足,改良一种制度有一种制度的满意。今日不能成功的,明日明年可以成功;前人失败的,后人可以继续助成。尽一分力便有一分的满意;无穷的进境上,步步都可以给努力的人充分的愉快。所以大诗人邓内孙(Tennyson)借古英雄的Ulysses 的口气歌唱道:

  然而人的阅历就像一座穹门,

  从那里露出那不曾走过的世界。

  越走越远,永永望不到他的尽头。

  半路上不干了,多么沉闷呵!

  明晃晃的快刀为什么甘心上锈?

  难道留得一口气就算得生活了?

  ……

  朋友们,来罢!

  去寻一个更新的世界是不会太晚的。

  ……

  用掉的精力固然不回来了,剩下的还不少呢。

  现在虽然不是从前那样掀天动地的身手了,

  然而我们毕竟还是我们,

  ——光阴与命运颓唐了几分壮志!

  终止不住那不老的雄心,

  去努力,去探寻,去发现,

  永不退让,不屈伏。

  一九二六年六月六日

 

转载自:中国新闻周刊

2012年4月19日星期四

梁文道:“终生反对派”不能不反对独裁政治

“终生反对派”不能不反对独裁政治

梁文道

最近几年中国常常有各种各样的社会、文化、学术的讨论,这些讨论很快的就会变成一些很激烈的争论,而这些激烈的争论在发展下去就会变成一些围绕一件事,围绕着一个人,形成了不同的派别,而这些派别里面就会有种种的对立,这种气氛常常让我觉得很无聊。比如说最近大家还在关注的方舟子跟韩寒的争论。我说这个争论有点无聊,很多人以为我在冷嘲热讽。不,我非常严肃的说它无聊,而不是在冷嘲热讽。并不是说这个讨论双方的论战本身无聊,而是这个论战引起的一些氛围跟后果无聊。例如说方舟子,虽然有时候我不能够完全同意他的某些观点跟他有时候纠别人错,但是原来他自己也有不正确的时候,他不一定会承认,这不重要,这是之为细节,重要的是方舟子很了不起,他做了非常多的有益于社会,有益于世道的打假工作,真的是让人看到这是一个求真的科学斗士。

另外一方面,韩寒过去几年写了很多甄贬社会时弊的文章,尽管我不能够完全欣赏他的小说创作,跟他的后来的一些的言论,但是光看他过去几年做的事,也让我觉得我们不能够轻易的、简单的否定他,那么现在,我们有没有必要为了二者的争论就形成了,好像你要不是站在这边,就是站在那一边。好像要不就是全盘否定这个人,就得全盘赞成那个人,我们有必要达到这样的地步吗?我不知道这是不是我性格本身就有的一种,你也许可以叫做是缺陷吧,使得我当年在读胡适的时候,就特别觉得心心相印,为什么呢?因为胡适总是不肯轻易的去站队,总是不肯轻易的去否定任何一个人、任何一种主张。在他看来,好像凡事都可以再商议,凡事也都应该有保留。这样的态度就让人觉得胡适总是个很温吞的一个人,但也因此他这几年在大陆,为什么开始很多知识界的朋友喜欢他呢?就是他这样的态度仿佛是今天中国大陆特别需要的一种态度。

我今天继续给大家谈这本《容忍与自由》胡适读本里面有一篇这样的文章叫《胡适致陈独秀》,我们知道胡适跟陈独秀当年是发动文学革命的战友,后来两个人在北大共同推动了很多文化革新的运动。在这篇文章前面的题解里面,这本书的编辑潘光哲他就说,后来胡适领导中国共产党推动共产党革命,然后成为了党的第一任总书记,跟胡适分道扬镳,但是两人政见虽然不同,友谊基本保持不变,原因所在正如胡适在信里面提到的,他们同持共向一点容忍异己的态度,彼此还能相互容忍尊重。但是,他们在书信里面谈到1925年北京有这么一家报馆叫《晨报》,被群众烧毁这个事件的时候,胡适就觉得不能够同意陈独秀的态度,于是写了这么一封信。

这封信里面,他一开头这么讲:“独秀兄,前几天我们谈到北京群众燃烧晨报报馆的事,我对你表示我的意见,你问我说,你以为晨报不该烧吗?五、六天以来这一句话常常来往于我脑中。我们做了十年的朋友,同做过不少的事,而见解主张上常有不同的地方,但最大的不同莫过于这一点了。我忍不住要对你说几句话。”然后他又讲:“你我不是曾同发表过一个争自由的宣言吗?那天北京的群众不是宣言人民有集会结社言论出版的自由吗?晨报近年的主张无论在你我眼睛里为是为非,决没有”该“被自命争自由的民众烧毁的罪状,因为争自由的唯一原理是:”是‘异乎我者未必即非,而同乎我者未必即是’“然后他又提到:”我也知道你们主张一个阶级专政的人。“他指的当然是当时还是共产党总书记的陈独秀,他代表的共产主义者。他说:”你们已经不相信‘自由’这个字了。我也知道我今天向你讨论自由,也许为你所笑,但我要你知道,这一点在我要算一个根本的信仰,我们两个老朋友政治主张上尽管不同,所以仍不失其为老朋友者,正因为你我脑子背后多少总有一点容忍异己的态度。“

然后他提到一个有趣的事情,他说:“我记得民国八年,你被拘在警察厅的时候,署名营救你的人中有桐城派古文家马通伯与姚叔节。”大家想想看,那时候是古文派跟他们主张白话文革命的这帮人简直是水火不利,应该是互相视为仇雠才对,然而胡适却说出当时要签名救陈独秀出狱的竟包括这些古文派的大将。他说:“我记得那晚在桃李园请客的时候,我心中感觉一种高兴,我感觉这个黑暗社会还有一线光明。在那个反对白话文最激烈的空气里,居然有几个古文老辈肯出名保你,这个社会还勉强够得上是一个仁的社会,还有一点人味。但这几年以来却很不同了,不容忍的空气充满了国中,并不是旧势力的不容忍,他们早已没有摧残异己的能力了,最不容忍的乃是一般自命为最新人物的人。”这是胡适的一个讲法。

然后我们还能够看到胡适又在另外一篇文章里面,他就说到这个对当时的种种的容忍该怎么去容忍的一些状况,比如说后面我们看到他有一篇很重要的文章是他回顾陈独秀晚年的思想。因为陈独秀后来我们知道,他虽然做了共产党的第一任总书记,但却被开除党籍,但是国民党又抓他坐牢,却是为了他早已不再拥有的这个身份。1937年陈独秀出狱,忍受贫病流离的生活折磨,重新反省自己过去的一生,写了一篇文章,叫做他的最后论文跟他的最后思想。胡适是直到1949年的时候才读到他老朋友的这篇文章,他就看了这篇文章之后非常感动,他觉得他朋友的看法已经完全变了。

然后他提到,陈独秀就说到,当时他认为无论是共产主义者还是资产阶级的民主主义者,都应该要谈到比如说我们有没有结党结社的自由,能不能容许反对派的存在,我们是不是无参政,不纳税,法院以外机关没有捕人权,工人有没有罢工权,有没有思想宗教言论的自由。然后胡适回顾他老朋友这一生,又看到陈独秀在他生前最后的几封信里面也提到了胡适,他说:“适之兄曾经说我是‘终身的反对派’实是如此,然非弟故意如此,乃事实逼我不得不如此也。”胡适接着说:“因为他是一个‘终生反对派’所以他不能不反对独裁政治。”

转载自:民主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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