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2月5日星期五

周志兴:中国的未来不能操纵于各家激进派手中丨对话许纪霖

摘要:年关将近,旧文新读。这是三年前我和上海学者许纪霖的一次对话,主要是我问他答,我占便宜了。重新读起来,还是很有意思,于是,我把这个对话分成三部分分享给大家,今天是第一部分,话题是从当下社会思潮呈现极度撕裂状谈起的。


 
 

 
 
 
激进化趋势会让思想界更加撕裂 
技术让意见领袖与偏激的声音占主流
 
 
周志兴:我同意你的观点,很多声音有气势,代表了一定程度的激进化,代表着撕裂更加厉害。而温和的声音却出不来声音。

许纪霖:现在中国的思想界,各家各派都有激进化趋势,而且激进的声音最容易浮出水面,在网络上释放出来。

自从网络出现以后,特别是博客和微博、微信出现以后,思想界的格局改变了。过去从80年代一直到90年代,基本上还是学者型的知识分子最有影响,现在他们在网络上已经退居二线了。如今在网络上最活跃的,对公众最有影响的,是那些网络大V,或者说意见领袖。
意见领袖这个词非常好,意味着他不一定要说理,只须有意见、有看法,但无须论证。意见不需要论证,要么附和,要么反对,是一个立场问题。

台湾也是这样,在80年代“解严”前后,许倬云、林毓生、胡佛等大知识分子经常在《中国时报》和《联合报》上,整版整版的发表自己的观点,背后还有一大套学理论证。他们到大学演讲,下面坐着黑压压一大片听众。而现在台湾则成为名嘴的天下,这个名嘴,与我们的意见领袖差不多。而过去的大知识分子再到台大去演讲,下面也就最多稀稀落落坐几十号人,不复当年情景。我过去认为大陆实现了民主化之后才会出现台湾的现象,而如今有了微博以后,学者在媒体被边缘化的现象已经提前来临了。在微博微信这个场域里,谁的立场坚定、话语偏激、更有修辞感、戏剧化效果,就更能吸引眼球,粉丝就越多,越能成为网络大V。微博这种技术形式决定了偏激的声音是占主流的。

现在演艺人士、社会人士、媒体人和企业家的影响在微博上远远超过学者。特别是媒体人,你很难想象90后的小孩子对经常在镜头前出现的媒体人的那种痴迷和狂热。因为媒体人特别擅长表达,有一种修辞和表演的魅力。

反而各家各派温和的声音如今都已经被边缘化了。我曾经说过,不要感觉太好,以为还可以一言兴邦、一言丧邦,这样的士大夫时代早已一去不复返了!今天学者们大都已经被边缘化了。学者们的影响基本在学院里面,是对一些有公共关怀的学生们,以及一小部分有知识关怀的白领。不过,学者也有学者的影响,意见领袖影响现实,学者影响未来,因为他们在学院传播的价值观念,等到学生们进入社会之中,那些价值观念就会发酵,影响新的一代人的行动。
 
 
 
 

许纪霖,1957年出生于上海。华东师范大学紫江学者,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重点研究基地·华东师大中国现代思想文化研究所常务副所长,华东师范大学历史系中国近代思想史专业博士生导师,华东师范大学思勉人文高等研究院常务副院长,校学术委员会委员。担任上海历史学会副会长、秘书长、中国史学会理事,上海哲学社会科学联合会委员,香港中文大学《二十一世纪》杂志编委。 近年来主要从事二十世纪的中国思想史和知识分子的研究以及上海的城市文化研究。
 
 
极端的声音最能俘获庸众的拥护和欢呼
平和理性的声音却很小
 
 
 
 
周志兴:其实,我跟很多学者说,我不主张你们开微博,一开微博容易被粉丝绑架,除非你非常理性能够把握住自己。确实有很多的学者开了微博后,特别是有了几百万上千万粉丝后,自觉不自觉地受到了粉丝的影响,发声也没那么理性了。

许纪霖:有你们这个共识网挺好的,现在毕竟还有一批读者愿意看共识网的长文章。我在新浪微博上,是一个只有二十六万粉丝的小V,但我告诫自己每天上网时间要控制在二个小时之内,留下大量时间要读书。在微博上呆久了,会发现自己的思路越来越短平快,即刻反应很快,值得回味的东西少。而真正的大思想,深刻的东西都是反复回味出来的,不是即刻反应出来的。意见领袖都是即刻反应,看者很过瘾,但也就发泄而已。你会去看第二遍吗?不会的,又被新的、更刺激的声音吸引过去了。

周志兴:是个交流的渠道,但是如果把握不好就会不理性。因为现在是注意力经济时代,而容易引起注意的,是冒尖的东西。孙立平举过一个例子,像一个盛菜的大盘子,有两个耳朵是方便端盘子的,菜是盛在盘子里的,那才是主体,但是,人们往往只注意了那两个耳朵,忽视了主体。现在的社会思潮也有这样的现象,主体部分是平和的理性的,但是,声音很小,极端的意见容易引起关注。

许纪霖:现在媒体为了吸引眼球,就希望各派吵架,最好天天有韩寒与方舟子干架,沙老太婆和阿庆嫂打起来,那就好看嘛。而中庸、理性一点的声音,是很难在媒体特别是微博上释放出来的。看微博,别说年轻人,我自己都很有体会,没耐心看140字以外的任何一个字,你给他做个链接,弄个长微博,但大部分没有耐心看,只看那摘出来的140个字。由此立马下结论,自觉站队。标题党,指的不仅是博主,而且也是受众。

如今的粉丝争夺战,其实都不是向敌对阵营争夺粉丝,粉丝早已板块化、固态化了,敌对阵营的一定不会来粉你,来的话也一定是踢馆、开骂的。真正的粉丝争夺,都在自家阵营内部,争夺帮派的老大。于是广场效应就出现了:谁的声音最极端、立场最坚定,越是能够获得本阵营庸众的拥护和欢呼。骂人也好,打耳光也好,其实都是做给自己人看的,显示自己旗帜多么鲜明,立场多么坚定,勇气何其十足,斗争何其果断,以此在本阵营的基本教义派面前,显示自己才是真正的老大,真正的勇士。

玩过微博的都知道,一个大V的跟帖评论之中,来了一个异己,不用你自己,你的粉丝就会把他骂走,最后团结在你周围的,都是铁杆脑残粉,因此玩微博的人自我感觉都很好,都觉得自己代表民意,代表民众大多数,他不屑于去了解异己的声音。微博的这种特性会让不少大V自我膨胀,感觉自己代表民意。这种膨胀感非常强。今天中国这个社会,完全被撕裂了,每个人都有一种幻觉感,感觉自己代表人民,代表民意的大多数,到处都在抢占道德制高点,而能够超脱出来,具有自我反思的人不多。

我个人对这点比较警惕,常常注意倾听不同的声音,以此获得自己相对独立的立场和观点。我每天既看共识网,也看观察者网。我一直相信约翰·密尔在《论自由》中的看法,真理是多元的,不可能被哪家所独占。在不同的声音里面,首先你应该保持良好的平衡,不会滑向某个极端,其次你了解了对方的立场和理由,也有助于自我反思,更好地守住自己的立场,为自己的观点辩护。
 
 
 
 
 
 
 
未来不能操纵于各家激进派手中 
多交流,要共识,先认识
 
 
周志兴:我认为,这才是理性的态度。我的主张一直是要多交流,甚至要认识成为能够交流的朋友。要共识,先认识,这是我的一贯主张。

许纪霖:温和派通常都会被误解,觉得是骑墙派,甚至是投降派。我记得王元化先生在世时自称是蝙蝠。蝙蝠的命运是两头不认他,哺乳动物开会,蝙蝠去了,被赶出来,说你是鸟类;去参加鸟类大会,又被赶出来,说你是哺乳动物。但王先生还是很坚定地愿意做一只蝙蝠,用他的话说,我愿意做单干户,不加入互助组,更不用说合作社、人民公社了。这是陈寅恪先生自由之思想、独立之精神的最好继承。

杜亚泉先生
我也是一头独立的蝙蝠,虽然更偏向自由派,却是左翼的自由派,同时对基督教和儒家都有某种亲和性。我们家族长辈当中有一位五四时期著名的调和派人物叫杜亚泉,他在激进主义如排山倒海之势来临的时候,坚守调适的立场,提倡“接续主义”,要将古与今、中与西、传统与现代、激进与保守“接续”起来,加以调适。当年被陈独秀狂批,被傅斯年嘲笑为半新半旧、不新不旧的过气人物。然而,一个世纪过去了,发现还是杜亚泉对。国家要有未来,一定不能一派独大,而是各种价值、各种派别、各种力量的妥协与调和,任何一家极端派占据上风,都会带来动荡,而各派中间的温和势力如果能够携手合作,那么就有一个大家都能接受的明天。

周志兴:新媒体的发展,扩大的是音量,在观点方面,特别是经过认真思考和研究得出的观点方面,已经成了凤毛麟角。学者在这方面任重道远。

许纪霖:今天这个时代,新媒体的形式决定了各派激进的声音都被放大,反而是温和、理性的声音在那个空间里没有市场。为什么一些学者搞起来的牛津共识论坛有一定意义呢?就是因为通过这个方式释放自由派、新左派、新儒家和神学研究中比较温和的声音,让社会了解原来还有一批愿意对话与和解的人。中国的未来不能操纵于各家激进派手中,那势必是整个中国被撕裂,左右撕裂、上下撕裂、朝野撕裂。如果要实现和平的制度转型,恰恰不是通过激进派的对抗,而是各家中温和派占据主流,实现有原则、有共识的妥协、和解。
有一点非常清楚,今天中国社会已经是多元了,思想的多元、利益的多元、社会的多元,甚至政治的多元,你不可能再回到某家某派的一统。多元不是撕裂、不是对抗,而是要创造一些空间,让多元的利益、价值能够获得基本的共识,和平相处。我认为你们共识网就在创造这样的空间,让各种声音都能够在这个空间里获得表达。

转载自:共识网

2016年1月16日星期六

吴稼祥:真相在文件背后

编辑评论:重读吴先生旧文,会发现“89事件”原来是一起“军事政变”,至于所谓“暴乱”,原来是军队为武力镇压制造出来的“假象”。这一政变,摧毁了中国最佳的政治改革契机,这一耽误,就是十几亿人半辈子时间。 

一、我的经历

枪声穿过中南海宁静而沉闷的空气,从南边时断时续地传来。我在一张稿纸上签下自己的名字,快步走出办公室。出门时,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这是告别。一篇进一步讨论新权威主义的文章还没有完成,稿纸还躺在案头,它可能等不到我回来再触摸它了。我手里拿的是一份辞职书,我知道,我和这里的一切就要一刀两断,切面上鲜血淋漓。

就在昨天,我的同事们还在大骂当局没有人性。救护车尖啸的笛声从东南西北环绕着中南海,我们无人能伏案工作。这天(1989年6月3日)中午,我拿着饭盆去食堂打饭。刚走出楼门,被聚集在楼外的一群穿白色制服的大汉们吓了一跳。他们正在狼吞虎咽,我的同事们殷勤地在给他们送水打饭。一打听,才知道他们是从陕西精选来的警察,个个膀大腰圆,功夫精湛。看着他们,你理解什么叫虎狼之师。

他们来干什么?对付正在六部口驾着一辆面包车的大学生们。那辆车是前一天夜里被人开进城,车上放着一些没有子弹的枪支,故意让学生们拦截,制造“暴乱”假象的。学生们果然上当,现在他们正开着那辆车,车上架着一挺机枪,让市民看官方和军方的残忍。其实,真正的残忍他们是看不见的。戒严指挥部的目的达到了,这会儿要派陕西警察去把枪支抢回来。他们吃饱喝足之后,从中南海西门出去,带着催泪弹和棍棒,一路打出去,得手后,从中南海新华门进来。我听到的,就是发射催泪弹的声音。

研究室的两个领导都不在,我将辞职书从门缝里插了进去,从中南海北门到北海公园去,会见一个香港记者。然后来到天安门广场,看到人民大会堂西侧几百个赤手空拳的军人被许多市民围在中央。军人可能是又渴又累又困,个个精神不振,甚至有点垂头丧气;市民们在苦口婆心地劝他们不要与学生为敌,没有任何人以任何方式侵犯他们。没有人知道这些军人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其实,他们是从人民大会堂的地下设施里被派遣来的,做动乱的诱饵和送给市民的人质。决策者希望这些军人被殴打,这就有了马上镇压的借口。但是,他们好好地坐在那里,没有任何人动他们一根毫毛。

二、“密件”的描述

这就是我在1989年6月3日中午和下午经历的事情,但这些事到了刚刚出版的所谓“天安门密件”里,就变成了下面这个样子:

“3日下午4时,杨尚昆、李鹏、乔石、姚依林召集秦基伟、李锡铭、洪学智、刘华清、陈希同、迟浩田、杨白冰、赵南起以及国务院秘书长罗干、戒严部队指挥部部副总指挥、北京军区司令员周衣冰和北京军区政委刘振华开会,就突然出现的严峻局势紧急磋商。

“会议由杨尚昆主持。杨:今天请大家来,是万不得已。形势已到了一触即发的程度,不容我们的善良愿望而转移。我们要制定清场的坚决措施。

“李鹏:从昨天深夜起,首都事实上已经发生了反革命暴乱。一小撮反革命分子蓄意制造谣言,公然违反戒严令,已经到了肆无忌惮的地步……今晚我们要采取措施,坚决平息反革命暴乱。

“陈希同:……从今天凌晨起,在建国门、木樨地、新街口、虎坊桥、南河沿、西单等几十个主要路口设置路障、拦截军车、围困并殴打解放军,一些军车的轮胎被扎破,还有暴徒抢夺枪支弹药和其他军用物资,中央机关和一些重要部门遭冲击……关于戒严部队受阻的情况,周司令比我清楚。

“周衣冰:今天凌晨,部分戒严部队奉命进驻市区执勤点,行进途中,几乎所有部队都遇到市民、学生的阻拦,遇到了路障。一些人砸军车,朝战士吐口水。……虎坊桥着便装进来的一支部队,被人发现后四处追打,现在还有一些士兵不能在大会堂西侧集中。

“李鹏:大家知道了。就在我们的眼皮底下,在六部口,那些暴乱分子竟敢在光天化日之下,抢我们部队的武器装备车,并在车顶上架起机关枪炫耀。还公然冲击中南海西门、新华门。刚才中南海高度紧张,被迫向这些暴徒施放了催泪弹……”

读过这些文件,你相信哪个是六四真相?

三、“真相”是被制造的假象

没有亲身经历那场事件,尤其是没有在中共比较核心的部门经历那场事件,你阅读了这份文件,你可能会相信李鹏的话,一小撮反革命分子“蓄意”制造了动乱。其实蓄意制造动乱的是上述名单上的一小撮反改革分子。他们利用军事谋略,作为总理,把自己的人民;作为军人,把自己的被保护人;作为市长,把自己的市民当作敌人来对付,不惜用诡计和诈谋制造动乱假象,为军事镇压提供借口。

这是一场典型的现代版狼和小羊的童话。六四发生时,我的大女儿才4岁。她上小学时突然问我六四是怎么回事。我给她讲了一个故事。有一只狼很想吃掉一只小羊,但那时它们都不在河边,没有办法制造经典借口,说小羊喝水时弄脏了河水。狼眉头一皱,计上心来。它猛扑过去,一口咬住小羊的脖子,故意不马上咬死它,让它拼命挣扎,小羊在挣扎中后腿蹬在狼的肚皮上,划破了一块皮。狼于是吃掉了它。森林之王狮子受理了羊群的控告。狮子问道:
“大胆灰狼,你为什么要吃小羊?”

狼哭丧着脸,一副受害者的模样:“大王有所不知,小羊它袭击我呀。您看--”说着,它翘起后腿,撸起肚皮上的毛,露出一块伤疤。经法医小刺 鉴定,那确实是小羊所为。狼虽然因为防卫过当受到谴责,但没有受到制裁。

“爸爸,你是说狼是警察吗?”

我只有苦笑。

四、邓小平他们都敢玩

其实,这一小撮坏人玩市民、学生和世界舆论还不算什么,他们连邓小平都敢玩。1989年4月25日,赵紫阳前往北朝鲜访问。他临行前交待三条:第一,他不在北京期间,不许召开中央政治局常委会议;第二,重大决策要先向他请示;第三,李鹏在他访朝期间代理总书记。

谁知他刚上飞机,杨尚昆和李鹏就召开政治局扩大会议,决定向邓小平汇报。他们向邓小平提供了大量假材料,把学生运动描绘成倒邓运动,引出邓小平一篇杀气腾腾的讲话。他们如获至宝,一方面赶忙炮制出著名的“四二六”《人民日报》社论,把学生运动定性为动乱;另一方面,他们立即传达邓小平的讲话,他们讲了什么,一字没有,只有邓小平的话。

这是一箭双雕。一雕是赵紫阳,等他回来,接受动乱的结论,他就必须亲自镇压;不接受,就要与邓对抗;另一雕是邓小平,动乱的定性的根据是他的讲话,即使发生流血事件,责任也是邓,因为邓的讲话里有不怕流血的话。这样,邓就会失去人民的拥戴。

当然,邓小平并不好玩。十四大前,杨尚昆兄弟莫名其妙地下台,可以被看成是他那次玩性发作的代价。

真相难道不在文件背后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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