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12月30日星期三

张炎夏:【口述】陈良宇父亲陈更华先生二三事

陈老先生是陈良宇的父亲。与我母亲同年,在世也应该是91了。

前年我开车去宁波出差,刚进宁波城,就接到陈太太李谋真医生发来的短信:“陈工病重入院,极不配合治疗,我们都劝不了,你能不能来劝劝”。

我吓坏了,一刻都没敢耽误,掉头就往上海赶。

老先生肺功能衰竭住在曙光医院6楼ICU病房,戴着呼吸机。一定要回家、要抽烟、要摘掉戴呼吸机,谁也劝不了。

见到我以后,脾气稍缓和一些。偷偷告诉我:周围的人都要害他(幻觉),问我晚上有没有时间陪他。我因为有高血压(240/120),就住进医院,这样夜里就能陪陪他。陈太太说,他白天睡觉,晚上精神,把家里人都搞得疲惫不堪。

医院对他很照顾,没有因为良宇的变故而冷对老人。整个ICU病房就给了他一人住,另一张床破例给陪护人员睡。因为医院的护工根本管不了他,李谋真医生的原单位第十人民医院还专门派服伺了钱伟长6年的护工来照顾他,院长也几乎天天来探望。可是每到深夜,他总是要找理由叫二儿子来,因为小儿子未经审判关了6年,好容易保外就医,结果出来没几天就脑溢血走了,大儿子还在狱中。所谓他在杭州疗养的消息纯属善意的谣传。

这么多事,这么多年,换上我也会受不了,看得出他有厌世的心情,就摸着他的手说:18大已经开了,良宇的事会有不一样的结果的,你要坚持。他点点头,眼泪就下来了。

冬至那天,他的病情突然加重,呼吸困难,大家都担心他会熬不过去,我一直陪到深夜。他居然挺过来了。过了元旦,因为我住院已满半个月,所有的检查和治疗都已经结束,医院赶我出院。我看老先生病情也相对稳定一些,就出院了。临走时去看老先生,他正在吃我太太做的炒酱,说很好吃,还告诉我里面放了“大开洋”(就是虾干),说着还从嘴里挑出一粒开洋比划。

没想到这竟成我与先生的最后一面。回去没几天,就接到李医生的电话:“陈工昨天走了,你不要难过,周日追悼会”。电话还没挂,我已泪流满面。老婆坐在对面轻轻嘟囔了一句:陈工走了吧。

周日,因为之前静安统战部约好要来我这里考察,要听我讲课,人很多,我和太太都无法脱身,父亲和女儿就代表我去向老先生告了别。

其实最早认识陈家的还是我父亲。我女儿也是受尽陈家恩惠。

老先生1948年从南京中央医院考取美国救济总属资助的芝加哥大学留学名额,去美国学X光。1952年学成后毅然回国。是全国22个X光专家之一。后来还是一国外著名船级社的中国代表,船下水还需要他签字。上世纪50年代,医院最贵重的设备就是X光机,全上海也没几台。他开了一家X光修理店,收入不菲,住在南京西路一家公寓里,就是大光明电影院的楼上,当时门口还有红头阿三看门。

我父亲那时在铁路卫生学校(现在的同济大学医学院前身),为了开办理疗专业,父亲找到陈家想请陈太太任教(李医生就是学这个的)。就这么认识了老先生。虽然父亲是很土的老八路,先生是留洋学生,但是二人很谈得来。先生告诉我父亲,美国工人可不像中国说得那样穷,他们有冰箱有汽车有房子。这让父亲非常惊呀:因为上级一直说美国还有三分之二受苦受难的人等着我们去解放呢。

后来陈太太被父亲说服去了铁路卫校教书,家也搬去了共和新路上的卫校宿舍,成为我们的邻居。母亲告诉我,有一年夏天夜里,我感冒发烧,可是陈家鼓乐齐鸣,母亲敲开他家的门想让他们轻一些。可是老陈开门后的第一句话是:老宋,你也觉得好听啊,来来来,一起欣赏。我妈哭笑不得。看见陈家老少一人一件乐器那么投入,实在不好意思再说什么了。先生就是这么个直率性格,一直到老都没变。因为他们夫妻都是大知识分子,而我父母都是山东的农民。二家差距很大。

我姐姐出生那年,母亲没奶,请了个奶妈,刚要喂奶,就被陈太太阻止,坚持要奶妈先去检查身体。没想到一查,竟然有梅毒。后来才知道奶妈的老公是个“白相人”,奶妈自己也不知道她被丈夫传染上梅毒。

我从小就被老爸教育要学陈家的孩子,但是我们姐弟都不以为然,因为看见他老爸提者棍子站在良宇兄弟身边监督他们弹钢琴,我们都害怕。老爸85年就离休了。记得90年代有一天,他看病回家后对我说,你看老陈家的孩子就是比你们有礼貌,我在后面排队,良宇在前面,非要和我换位置。我看样子他现在也是个技术干部了,鼓励了他一番。我听了以后哈哈大笑,告诉老爸,人家现在正是管你的市老干部局长。老爸还不相信,当晚的电视刚好播出陈局长慰问老干部的新闻,这才没话说了。

陈家在共和新路住的时间不长,嫌冷清,把房子还给了学校,在南京路石门路的凯司令食品公司楼上买了房子。那是哥特式的花岗岩高层建筑,有100多年的历史,解放前就有电梯。他们家3房一厅估计有130多平方米。没想到这套房子竟成了良宇的罪过。

上世纪90年代末,老先生的大儿子成为市领导,因为邻居都认识,回家探亲总会遇到邻居敲门求见。于是希望他们搬家到顺昌路10号的“经伟公寓”。老人家死活不肯,因为邻居不熟,而且新房子面积小,是二房一厅。好不容易搬过去以后,经伟公寓南边7米远又盖起了高楼,正好挡住了他家的阳光。令老人十分不满。更没想到的是,2006年陈良宇因为“社保基金”案入狱后,韩正代理书记,迅速追回全部社保基金不算,还赚了2个亿,导致陈良宇的罪名无法成立。为了能够确保他下狱,最后的判决竟然说陈用他父亲南京路的大房子换的顺昌路的小房子是受贿。实际情况是老房子的价值远远高于新房子。

2007年,金山区举报我与陈家有牵连,被“中央工作组”(不是中纪委)招去东湖宾馆“审问”。当时找我谈话的有一叫“辛云”的市纪委的老太太,为房子的事我们争了起来:她说陈为老爸贪了房子。我说那是换的。她说老房子是使用权不值钱,新房子是产权。其实陈家的房子是永久使用权,比产权更值钱是谁都知道的事。而且使用权换产权或者产权换使用权的事也比比皆是,只要等价交换就没任何问题。怎么可以拿解放初买房子的价格和现在的价格比?把这个差价叫贪污,天理不容啊!事实上,陈家的老房子是文物,比新房子值钱得多。老人本来就不想搬进这套小房子,现在又因为他搬进去而判了儿子18年,怎么接受得了这样的事实。

尽管其它的事我不了解,起码陈家是不贪房子的。不仅老陈的房子没得便宜,就是陈良宇自己,在他出事之前,家里都没一套商品房。相反,良宇被定为贪污房子的贪官后,国家反而分配一套房子给他。是因为习近平到任后要他们家从康平路市委大院搬出来,可是当初陈家搬进市委大院的时候,把自己的原住房上缴了。最后不得不另外拨款几百万给良宇家买了新房子。天底下哪有这样的贪污房子的贪官?

很多人以为,老人沾了儿子的很多好处,其实真是大冤枉。除了受儿子牵连,几乎没得到过什么好处。儿子从来不给老人钱,老人生活也非常节俭。夏天连空调都不舍得开。96年我从美国回来后,教会老人用互联网。那时侯网络很开放,没有什么禁忌,老人能够通过上网看美国报纸,记得他最爱看的是“芝加哥太阳报”。因为晚上10点网费减半,而且晚上网速快,那时要用拨号上网,猫的速度才14K,老人就天天晚上10点上网,直到早上6点才睡觉。因为他的房间很小,就睡在地上,十几年如一日。我后来很后悔,他的身体是不是就是这样搞坏的。

那时电脑是386,很容易坏,我要去修。他一定要我提前通知。记得有一次是大热天,我去前忘记打电话给他了,直接敲了门,发现家里非常热,就问是停电了吗,怎么不开空调?陈太太乘机告老陈的状:陈工为了省电白天不让开空调,要你提前来电话就是为了给你开空调。

有一次我请老先生去宾馆吃大餐(老人喜欢西餐),我知道老人喜欢喝白酒,刚要点,就被他坚决拒绝了。服务员离开后,他从口袋里掏出一矿泉水瓶,倒进杯子。还很诡异地对我说,这是白酒,给你省点钱,宾馆的酒很贵的。

老人喜欢麻将,我每年会请他们夫妇打一二次麻将。因为我不会,要找人陪。我对陪的人说,你们打,输了算我的,赢了归你们。可总是这次打完,下次人家就不肯陪了。原来老人打得太小,通宵也赢不了100块。后来只能请老人自己找搭子了。

2007年良宇出事后,每年老人生日和圣诞我都会把老人接到我们乡下来过。一次在农民富阿姨家开的饭店吃饭,她一听说是良宇的父母,坚决不肯收钱不算,还唠唠叨叨了许多敬佩良宇的话。说到“我们廊下人不允许别人说良宇书记的坏话”时,老人忍不住哭了。

记得06年之前的一次春节,良宇还是市委书记,我去先生家拜年,正好一朋友来电话说,嘉定法院副院长的侄子开着法院的车撞了陈良宇的侄子,正在住院,还说刘云耕都亲自去探望过,要他们高额赔偿。副院长害怕得不得了。问能不能给打个招呼。我和老先生一说,他就生气了。哪个侄子这么嚣张!当场要我转告,如果真是良宇的侄子,撞了就是白撞,但多数是冒充的。果然,市委办公厅第二天就派专人去核查,发现是假的。我这才知道,良宇主政时期,上海市委专门有一办公室负责核查打着领导旗号在外吆二喝三的。只要有人举报,立即核查。

06年,老先生的太太在过马路时被一自行车撞倒,骨折住院。可是肇事自行车逃逸。公安很快查出是上海大学一外地学生。我正好去瑞金医院探视,听见交警总队长对李医生(陈太太)说要拘留他。陈工和李医生坚决反对,最后事情不了了之。

90年,我的孩子上小学,最初考上了“世界外国语小学”,可是说我们是第126名,要交5万赞助费(120名内不用交),又因为当时没有住读,就没去,交了2万去了一叫“燎原实验小学”的学校。可是哪想到,学校招生没满,改成了打工子弟学校。班级全是只交600元的没本地户口的孩子。女儿没几天就学会说脏话了。没办法,我去找陈工,希望能够帮助转学去“世界外国语小学”。可是人家不认帐了,陈工找了良宇的秘书秦裕。秦裕说除非良宇知道,否则他不能出面。尽管陈工很不愿意求儿子办事,为了我还是给良宇打了电话。第二天秦裕就和市基础教育局长和区教育局长一起去了学校,可是人家还是不认帐,校长亲自带他们去看能不能插班,结果确实满了。秦裕对我说,能不能去公办的小学,“逸夫小学”也不错的。带女儿去逸夫小学那一天,校长亲自面试,拿出当时入学考试的卷子,女儿很快就做完了,校长很惊讶说,不弱智嘛。我问这话什么意思?校长说我们还以为是所有学校都不收的弱智,才惊动那么高层的人。小学毕业上初中,吸取教训,提前找了陈工,硬是把“华育中学”原先留给徐汇区政府的5个名额抢走一个。

陈工生于湖州,太太是绍兴人。一次绍兴市委书记来陈家,托老陈请良宇书记接见一下绍兴来上海招商的代表团。老夫妻回绝了,因为他们托了陈家在绍兴的亲戚,老先生担心办了之后绍兴会特别照顾那位亲戚。后来绍兴下面有个县级市叫诸矶,县委书记来上海招商,我找老陈带信给良宇,问能不能找个副市长给接见一下。没想到第二天竟是良宇亲自接见县级领导,令县领导在绍兴市领导面前很和面子。
后来我总结出一条规律,只要与经济没有牵连,他们都会尽力帮助朋友。

还有一年,当时的铁道部长刘志军来陈家,说是慰问陈太太(她从铁路医院退休),看见我就一定要我陪二老去新疆考察。说给我们挂个公务车,让老人休息好。陈工一口回绝。

老先生最委屈的是,享受到儿子的不多,受牵连的不少。最后儿子入狱,罪状竟是他自己的房子。换上谁都会受不了。

今日冬至,谨以此文祭祀最疼我,最爱我的长辈陈更华老先生。我深信,真的就是真的,假的就是假的,洗清你冤屈的那一天终会到来。今天,令计划终于被抓,陈案的总策划就是他;总管是薄熙来,他就是搞倒了陈以后升任政治局委员。苍天有眼,真相已经不远了。陈老,你可以安息了。


来源网络:张炎夏今日上海热点

李承鹏:尊严

《左传》里讲了这么一个故事:齐国有个大大的花花公子叫齐庄公。齐国有个大大的美女叫棠姜。有一天,齐庄公看到美得不可方物的棠姜,辗转反侧、夜不能寐。终和她暗通款曲。可这件事被棠姜的老公崔杼察觉。那天他趁齐庄公与棠姜幽会时,安排武士们将其乱刀砍死。

崔杼是个猛人,也是齐国重臣。他对前来记载的史官说:你就写齐庄公得疟疾死了。史官并不听从,在竹简上写“夏五月乙亥,崔杼弑其君光。”崔杼很生气,拔剑杀掉史官。史官死了,按照当时惯例由其弟继承职位。崔杼对新史官说:“你写齐庄公得疟疾死了。”新史官也不听从,在竹简上写“崔杼弑其君光。”崔杼又拔剑杀了新史官。然后更小的弟弟写下同样的话,同样被杀。最后是最小的弟弟。崔杼直视着他,问:“难道你不爱惜自己的生命?”年轻的史官继续写下“夏五月乙亥,崔杼弑其君光。”崔杼愤怒地把竹简扔到地上,过了很久,叹了口气,放掉史官。

有人问我为什么要写作。我告诉了他这个故事。而我恰恰要强调的是这故事让我一开始很拒绝写作。它表明,写作纯属一件找死的事。像我这么庸俗的人当然不会干一件吃力还找死的事,加之家族里从文者悲凉的命运,文学出身的我就曾花了很长一段时间去玩一种毫无风险的游戏,并暗自庆幸。可渐渐地,我发现另一种风险。规则明明规定一场比赛由两支球队进行,实际上却不是这样的。一名球星告诉我:“那天我上场一看,快哭了,因为有队友把球往自己家门踢,场上就是三支队了。可是踢着踢着我又笑了,因为对方也有人把球往自家门踢,就是四支了。直到散场时我终于确定,其实总共有五支队,因为,还有裁判……”

我在这样一种情形下渐渐意识到一个叫“尊严”的东西是存在的。哪怕游戏也要有尊严,我不能无视两支变成了五支,更不能接受自己的工作就是长期把五支证明成两支,并证明得文采飞扬的样子。这个不断修改大脑数据库的过程让我痛苦不堪,越发失去智力的尊严。我从文学躲到游戏,在一间没有尊严的大屋子里,任何角落都猬琐。又去看开始的故事,才注意到它还有个结尾:那个史官保住性命,捡起竹简走了出来,遇上一位南史氏,就是南方记载历史的人。史官惊讶地问:“你怎么来啦。”南史氏说:“我听说你兄弟几个都被杀死,担心被篡史,所以拿着竹简赶来记录了。”我觉得这个结尾更震撼,前面的史官因坚持自己的工作而死,南史氏则是主动找死。这叫前赴后继。有种命运永远属于你,躲无可躲,不如捧着竹简迎上去。

直到2008年,压在残垣断壁下的体温尚存还动着的小手,花花绿绿的衣袖……我终于明白,我确实该回去了。这,就是我的来历。

当然,我仍是一个庸俗不堪的人,骨子里畏惧着节烈的东西,我做不出南史氏手捧竹简沿着青石板路直迎上去那犹如彩虹挂天穹的壮丽景象,只是低头琢磨寻常巷陌一些故事、小小的常识。这些故事和常识,全世界人民都知道。

只不过我们曾经丢失,或假装丢失了……我一直偿试给这些事和常识找出统一的特征,后来才明白,这其实是尊严。

在我看来,尊严首先是智力上的尊严。很长一段时间了,这个民族失去智力上的尊严。赵高说:这是一匹马。人们点头说:是啊,好快的一匹马。赶紧去修改脑子里的数据库,哦,马是长角的。后来又有人说:要大炼钢铁。于是家家砸烂家里的锅碗瓢盆,村村建起炼钢的高炉。大家假装看不见炼出来一砣砣的东西,一捏就是一个坑。其实那一砣砣的东西和那一匹马一样是不存在于物质世界的,只是大脑被强行修改后产生的木马。但这并不影响我们的钢铁量超过了整个欧洲,农作物产量是全世界的四十倍,全世界三分之二的人等着我们去营救。那件事情有个结尾:人们并没有炼出钢,倒是饥肠辘辘回家后发现不仅没食物,连做饭的锅都砸烂了。这个景观壮烈与幽默并存,全民都在干一件愚蠢的事,并互相说服这是事实。

让饥饿的农民相信亩产两万斤,让产业工人相信柴杆炼出的钢能造坦克,让医生相信是红宝书治愈了聋哑儿的疾病……这样让智力蒙羞的事情延伸到唱红歌能治愈不孕不育,有个叫阿贵的丈夫为了感恩,甚至让妻子李彩霞拖延两天再生,以让自己的孩子跟恩主的生日同一天降生。

比起思维的结果,思维本身就是一种尊严。只是总有人放弃了这过程,放弃去想,为什么世界上最快的动车可以被一记闪电穿,世界上最幸福的孩子们的校舍,倒塌之后竟没发现什么钢筋。

所以说尊严也是一种记忆。我曾看过一部韩国爱情片,名字好像叫《脑中的橡皮擦》,那个女孩子患了失忆症,时时想不起自己是谁,干过什么。喜欢那女孩儿的男孩子就随时照顾他,跟她骑单车,给她做浪漫的事情……这爱情片美好得一塌糊涂,因为既然失忆,个人的缺点和糟糕的回忆也随时抹去,一切尽是天使。

一个人患了失忆症并非坏事,可这要是发生在一个民族身上就不太妙。一个人的故事是文艺片,一群人的故事是纪录片,把纪录片拍成文艺片,正是灾难的根源。多少年来我们的脑中一直有块橡皮擦,比如开头那个叫崔杼的人就很想做一块橡皮擦,后来还有个叫赢政的人很想做一块橡皮擦,再后来还有个叫元璋的很想做橡皮擦……

有一天我曾去到南方一座高架桥下,那座桥下死过很多无辜的人,可是我并没看见纪念碑,连根杆子都没立起来。那个曾经绽开过莲花的池塘,竟被坚固的水泥填平,倘若走过,它根本不会提醒曾经发生的事。后来,我们就知道北方的一座高架桥侧滑了,死了几个人。他们都叫临时工。这里的临时工是一块万能的橡皮擦。

有段时间我狂妄地认为自己的写作是为了追求公平,后来才懂得,渺小角色的我写不出社会的公平,我顶多叙述点个人的情感尊严,且这种体验大多时候也只不过是喜剧片段。

我小时候住过的成都打金街267号,一处清秀的宅子。镂空的花厅摆着龙须菊和吊兰,透过木质窗檩可看到大慈寺的香火,滴水檐打出的一排排整齐的浅洞,表明这个家族来历已久。听老人说,这家族的人们和睦相处,每天到堂屋去拜天地君亲师,偶有生活争纷,可从未红过脸。这家族有国民党也有共产党,抗战那会儿,院子里两党精诚合作,与这个国家一起打跑了日本人。

可上世纪五十年代,这个宅子一夜之间就爆发了最大的战争,起因是,一些人喜欢在院子里种花,是资产阶级,另一些人主张在院子收集废铜烂铁,代表革命人民。这场战争持续很久,每次战斗的起因也很奇怪。直到上世纪七十年代我已醒事,还记得西厢房的三伯脖子上挂着很大的牌子,被打得满脸是血。只因他在院子一隅种了一些爱吃的香葱。三伯名叫永青,解放前曾短暂担任过成都侦缉队队长,他种香葱的举动使他成为这时院里的头号资产阶级敌人。他的儿子为表明划清界限亲自主持了批斗会。而另外一些亲友则高呼口号。那天,一个特别革命的亲戚高呼“打倒永青,保护江青”时,由于尾部实在太押韵,喊成了“打倒江青,保卫永青”……家族的人们安静下来,仔细听,唯剩他一个人兀自在喊,觉得不对时,晚了。人们缓缓走过去……此时他已是头号敌人,不一会儿,就被打得满头是包,活像菠萝。

我记得,整个院子无人幸免,人们轮流成为头号敌人,甚至伟大领袖追悼会那天,有个孩子看着大人痛哭的模样很是有趣,笑了,也差点被当成头号敌人,站在高板凳上向已仙去的领袖承认了很久错误,才被放过。这个来自江西的家族,抗日战争没有拆散它,竟在后来那场莫名其妙的战争中反目成仇。等我长大才知道,那时连元帅的女儿也公开声明与父亲划清界限,一个郭姓文豪听说儿子被迫害时,竟不出手搭救,眼睁睁看其夭去……所谓大义灭亲,是很恶毒的成语,四个字就剪灭三千年的亲情尊严。

却把其他当至亲。我常听到两种好玩的说法:一、政府是爹妈,即使做错什么也是为了我们好;二、别总怪政府,对成绩不好的孩子,要是取得一点儿进步也该表扬。你看,一会儿把政府当爹妈,一会儿把政府当成孩子,可就是不把政府当成政府。还有一些人为官员加夜班吃了碗方便面就感动,为城管这次没打小贩而只是瞪着而感动,为官车某次没横冲直闯而感动。这个国家有个物种就叫“感动”。我觉得这些事情既不合逻辑也很没尊严。因为,纳税人与政府就像消费者与自动售货机,有天然契约关系。你有见过为了塞了五元钱就吐出一罐饮料就感动?

我是一个爱国者,和大部分人一样,只有生活意见没有政治追求,可是我这样的表达方式常让人不舒服。所以我要讲个故事:1971年2月22日,美国最高法院的议事厅展开一场辩论,因为有个叫科恩的调皮青年因为反对征兵,他不仅反对而且穿着一件印有“Fuck the Draft”字样的夹克衫,在洛杉矶法院的走廊里晃荡,从而被定罪。那天法庭上有一些修女,大法官本不准律师过度阐述夹克上的话,可律师认为这并不是问题,他说出这些话并详细分析青年为何这么做的原因,最终帮科恩赢得了官司。哈伦法官书写的法庭意见是:“一个人的粗话,却有可能是另一个人的抒情诗。在这个拥有众多人口和高度分化的社会,这不失为一剂良药。时常充斥着刺耳杂音的社会氛围,并不意味着软弱,它恰恰是力量的体现。”

一个人的粗话,却有可能是另一个人的抒情诗。这是表达的尊严。

我不愿总责怪当下,这个国千年的文化出了问题。当年宋代公知宋江不过在浔阳楼上题了些书生报国无门以抒怨气的抒情诗,被当成反诗被逼成反贼。这个民族千年的教育是,打磨你的尊严,让你没有反骨,国家才可以安全可靠……可是你很难想像,一群连自己的尊严都不顾的人,会去顾国家的尊严。一群没有尊严的国民,却建成了一个强大的国家。一群猪从来不会保护猪圈,就这么简单。

我的写作不是为了真理,真理离我太远,我只不过为了尊严。智力的尊严,记忆的尊严,亲情的尊严,表达的尊严,生育的尊严……陕西邓吉元,那个孩子快八个月大时被强行流产的父亲,为了讨个说法却被打成卖国贼,被迫跣足散发逃亡在大山里……北京著名的老张。二十多年前因为自留地补偿的二十块钱差价,走上了上访的路。冬天穿着报纸和塑料布保暖,饿了去菜市场找别人剩下的鸡肠肉渣煮来吃。他只是为了讨个说法,就在北京南城的桥下住了很多年。当年蔡国庆深情地唱:北京在桥,啊,千姿又百态……有没有想到这个老张的身影。

以及死去的尊严。那一年严凤英自杀之后,军代表为了寻找根本不存在的“特务发报机”,用小刀慢慢割开她的身体,后来医生又用小斧一根根地剥开她的肋骨。这样的事情发生很多,让这个国家的人们生得没尊严,死得也没尊严。似乎只有傅雷夫妇保持了尊严。他俩一天连遭到四拨红卫兵抄家凌辱,就在凌晨时分写下纸条交待后事:600元留给女佣作为工资,55.29元付房租,剩下的53.30元作为火葬费……自缢前忽想到踢翻凳子会吵醒楼下的邻居,于是铺上一层厚厚的棉被。他们死都要尽量优雅,他们怕惊动邻居,更怕惊动那个世界。

其实我最想说的是美轮美奂的东西。我真正认为,才华来自于尊严。那些年,中国人画的红太阳直逼银河系恒星数量,并没有出过一个莫奈。那么多叫向阳花的公社,种了好多的向日葵天天盯着,也没有诞生过一个梵高。你看梅兰芳先生的《贵妃醉酒》,大小云手,眼波流动,那四平调清美婉转:海岛冰轮初转腾,见玉兔,玉兔又早东升,那冰轮离海岛,乾坤分外明,皓月当空……好一似嫦娥下九重,清清冷落在广寒宫。

这个国家太需要这美轮美奂的东西了,而能创造出这些艺术作品的人,骨子里恰有尊严。可是有段时间我们的艺术只需要革命,不需要其它。你看革命样板戏《龙江颂》里的江水英,她铿锵地唱:“毫不利己破私念,专门利人公在先,似战鼓催征人快马加鞭……”毫无艺术可言,是视听的灾难。包括其他那些铁姑娘,眼神刚毅、造型如山,有段时间我觉得,她们一生都只需要革命,不要生活、不要恋爱,她们甚至不要拉屎。

这让曾写出过“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的李白,情何以堪。

这让创造过“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名句的南唐后主李煜,如何回首故国月明中。

这些事,不是什么大事,这些道理,却不该被埋没。尊严如此奇怪,它并不值钱,可是我们仅有。尊严本身不是作品,却能让你通体放光,两眼澄明,自己是自己最好的作品。

转载自:李承鹏博客

2015年12月27日星期日

金雁:俄国知识分子的真实形象

狐狸”与“刺猬”的“社会主义”
19世纪后半叶,这些“叛逆的神甫子弟”终于形成俄国革命知识分子左翼,他们使俄国的社会主义开始成为一种政治运动。
在具有村社集体主义文化传统的俄国,“社会主义”源远流长,1840年代的贵族知识分子那种“反资本主义”本能也会促使其生长。但是那种浪漫的、伦理化的“贵族社会主义者”与“政治上的社会主义”其实是格格不入的。俄国最早一代的社会主义者大多数出身于贵族,那种“社会主义”是社会的而非政治的。
但是在“平民知识分子”兴起后,俄国的“社会主义”便越来越偏向了另一种类型。这些“叛逆的神甫子弟”以“刺猬”的姿态抨击“狐狸”们缺乏实践精神,瞧不起他们的儒雅软弱。在从车尔尼雪夫斯基到民粹主义的这一话语谱系中,“革命民主”这一称呼中的“革命”是指暴力革命,人们现在以谈改革、渐进、温和、非暴力为时尚,可是在“革命民主”者的字典里,这些词就意味着“背叛、保守、怯懦”。车氏是“阶级斗争”倡导者,他宣称自己是“反社会的极端派、典型的雅各宾党人、永不妥协的游击队员”。他说,“通常人们只知道战争是有害的,那些认为历史只是‘进化’而已的人,只指望‘改革’,而不承认在社会发展中‘革命’的跃进作用”。他坚决反对托尔斯泰用“仁爱”的办法解决社会矛盾,这是1870年代托尔斯泰与革命民主主义分手的主要原因。
车氏对“资产阶级的”法律、选举、民主采取一概排斥的态度,认为他们都是“虚伪的”,既不如“村社民主”实在,也不如“人民专制”能够解决问题。在他看来,村社是个“民主”的乐园。村社中没有至高无上的首领,没有常设机关,只有选举产生的任期极短的代表召集村会。村社的一些事务,都在这种每月召集两三次的会议上“民主”解决。乍看起来,这种“村社民主”很符合“公意”。然而问题在于,这些没有独立人格的个体,不仅不能自由退社、自由迁徙、自由散居、自由决定耕种方式与农活安排,而且只要“公意”决定,村社就可以对个体实行各种处罚。在这里,由于“公意”已经超越意志的主体而异化为他的主宰,从而使个人沦为 “公意”的工具,这种失去“独立意志”的“民”怎么能真正做得了“主”呢?说穿了,“村社民主”是领袖运用其魅力而操纵集体无意识的工具。
车氏的社会主义公式=公社制+机器装备的社会生产。他的伦理学目的就是培养舍生忘死的革命家;他的历史观是指出对社会最具有破坏力的最激进的思潮和党派的作用;他的经济观是既反农奴制又反资本主义,他说“在消灭农奴制以后,不允许资本主义作为一种制度确立起来”,要建立的是村社基础上的“农民经济”。
村社民主表明,并不是只要多数决定或“公意”的基础上就能建立起现代意义上的“民主”制。在它的基础上产生的不受约束的无限权力,在以“多数”的名义任意剥夺“少数”的同时,也使多数人无法作为有意义的个体存在。在这种“民主”背后隐藏着一种“类专制主义”或“国家社会主义”的倾向。这一切集中体现为“民粹派宣言”中那句最著名的口号:“谁不和我们站在一起,谁就是反对我们;谁反对我们,谁就是我们的敌人;而对敌人就应该用一切手段予以消灭!”而近代民主的价值在于弘扬人的自由个性,“多数决定”只具有工具价值,它是把伸张“公意”作为保障个性自由的条件,而不允许为服从“公意”泯灭个性,或者在“公意”的名义下侵犯人权。在现代民主观中,“民主原则”和“自由原则”是不可分割的。而“俄国式民主”则颠倒“群己”,混淆“权界”,一方面提倡“公意”任意侵夺个体自由,另一方面又允许“英雄”不经委托程序而把持“公意”,把“天赋人权”曲解为“天赋”某些人以“代表”公意的特权。“民主原则”与“自由原则”互相消灭的结果,使车尔尼雪夫斯基的“民主革命”变成先以“民主主义”战胜“自由主义”(车氏认为这两者是对立的),再以“英雄”的独裁体现“人民专制”。
“行动者”vs“思想者”
俄国知识分子从一开始就有道德至上和道德虚无的差异,有行动者与思想者的不同追求,这两者之间张力过大,所以形成了“哲学家和革命者两个种群”。
当初在启蒙阶段,思想家与革命者是可以划等号的。因为思想家就意味着反体制,在外部环境极其严峻、行动受到打压、反对派处于流放状态的时候,思想是惟一能做的事。然而那时差异就已经存在:“革命者”的思想是为了发动“下一次”革命做准备,而“思想家”的思想似乎在纯形而上领域里。但这二者是可以转换的。很多人同时身兼二职,既是思想家又是行动的设计者。然而“革命”过程中那种不择手段的“行动逻辑”导致两者道德上的剧烈冲突,使得越来越多的人难以扮演这种合二为一的角色。
“思想家”不断退出、至少是淡出了“革命”,而“革命者”对思想则越来越倾向于“有奶便是娘”。1905年革命后出现了“路标派”的转向、“取消主义”和莫罗佐夫的自杀,二月革命以后从立宪民主党到孟什维克、社会革命党,乃至像普列汉诺夫那样思想固然激进、行动却有些“迂腐”的书生更是大规模地退出“革命”,有的是自觉退出,还有一些人士无奈退出或被“甩出”。当时俄国还有另一类行动者,那就是向当局公开“投诚”,以进入体制来反对“革命”,但这类人物在俄国并不多,很多人从来就不把这类人算作“知识分子”。
除了性格、品行之类的个人原因外,革命者与思想者的分离还有形而上的原因,首先是哲学基础不同——革命者的斗争哲学与思想者的宗教神学。宗教哲学虽然也有神权政治的色彩,但是他们并没有真正行动过,在他们的眼界范围里没有考虑过“思想”如何实现的问题,“思想”作为一种“玄学”、“虚学”,只是一种智性的探讨。他们往往被形容为一个修道院长老式的人物,作为思想家具有宗教情怀和贵族精神。
然而“刺猬”们则相反,他们声称:我们 “不要研究历史,而是要创造历史”。思想者与行动者的分离反映出知识分子的不同审美情趣、不同的价值趋向、不同的目的追求、不同的行为方式、甚至不同的政治选择。是救民济世还是道德完善,是革命颠覆还是思考自身价值体系,两者常常超过“独善其身与兼济天下”的区别。平民知识分子开始了思想和运动的分离,心灵改造和社会改造的分裂。他们认为思想是为行动服务的,所有的理论都是为行动做准备的,他们既没有纯粹精神追求的哲学功底,也不想做一个修道院长老式的人物。
后来的反思者把贵族知识分子称为“文化精英的利己主义”者,他们孤立于不大的圈子里,而脱离了当时广阔的社会潮流,他们“创造性的思想”不仅没有吸引人民群众,也没有吸引更广泛的平民知识分子。然而他们是民族的头脑,是变革的先觉者,是先天的具有问题意识的人,是精神的创造者,是价值体系的诠释者和批判者。人们认为俄国知识分子其实很简单:就是“一批思想者+一批变革者”,其他的功能都可以省略。但它的思想和运动是分离的,“思想家”无力主导“运动”,而能主导“运动”的人并不严肃对待“思想”。
于是,在俄国知识分子中,“60年代反对40年代的斗争”首先导致了“抗争的知识分子”和“流俗纷争之外的知识分子 (或曰精神知识分子)”的分离以及从前者向后者的转化。“抗争的知识分子”获得成功、进入体制后,却往往被强大的权力磁场所吞噬,成为新的抗争者的斗争对象。而“精神知识分子”从来都没有进入主流,远离现世,所以他们不为这种“轮回”负责。但是他们过于抽象的精神世界对现实的指导意义毕竟有限。“抗争的人”过于“实用主义”,缺乏原则,最终丧失了批判性而成为新的批判对象;而“尘世之外的人”精神与现实生活脱节,有洁癖,很孤傲,只是很少的一群,非芸芸众生所能接受,也缺乏操作的实用价值,但是它在俄罗斯的智性传统中却有强大的生命力。
所以从过去到如今,知识界以“俄罗斯精神”、“俄罗斯思想”为题目的著作格外多。苏联解体以后,有关这批哲学宗教学者的“俄罗斯思想”的原著大量出版,这一方面说明旧的意识形态被人抛弃,俄罗斯人在寻找新的精神支柱,另一方面也表现出当代俄罗斯人在转了一圈以后发现他们似乎只能从先辈那里获取拯救俄罗斯的灵感,于是在世纪之交的俄国思想界,历史哲学曾一度大热。
知识分子是站在流俗纷争之外守护一种“永恒的价值”,还是应该站出来为心中的理想勇敢斗争?要在这个问题上回答,必须要在下列问题上达成一致,即知识分子认同的神圣价值是悬于世俗生活之上,还是融化在世俗生活之中?如果他果真超越了世俗生活,像可望不可即的上帝高悬在渺小百姓的头上,也许永远值得心灵的守护;但是如果神圣价值只不过是对尘世生活的追认,不过是我们对内心欲望的理性辩护,那么所谓神圣价值的守护,就是知识分子自我尊崇的一种姿态,一种对生活的逃避。
陀思妥耶夫斯基以其无与伦比的犀利洞察了尘世的宿命,他革命过,抗争过,从绞刑架下侥幸生还,从此便远离尘世的喧闹。恰恰是由于他的远离,造就了他对人世间惊人的发现,这一发现就是对神圣价值最好的守护。卡夫卡也是对尘世生活的疏离,对灵魂探索的执着,对自我价值的坚持,他似乎暗示存在着某种红尘之外的价值,虽然它不是与现实生活毫无关联,但是不能把它简单的归结为对现实问题的答案。现世不是空寂虚无,但也不是只凭圣徒“良心的召唤”勇敢挺身而出就可以河清海晏。如果没有人疏离现世,执着于自我心目中的神圣价值,至少尘世生活的这种性质便无人揭示。
然而问题在于:如此的疏离是不是过分奢侈?神圣的价值也许不是、至少不完全是那些傲视红尘的自我认同,血肉之躯虽然免不了衰朽腐烂,但只要生命在手,她总应该发出呼声。虽然难逃宿命,但总应该反抗宿命。于是在尘世中的反抗便成为有如此认识的知识分子的使命,像鲁迅、萨伊德都是相信这种神圣价值只存在于尘世生活之中,在他们看来,神圣价值不是一件珍品,需要深藏在人迹罕至的地方,他们认为人世间最神圣的价值便是反抗,莫过于反抗,因为反抗是对人间宿命的惟一宣告,反抗必定自在人间,正义从来不是上天的恩赐,正义是反抗的产儿。因此服从内心的召唤是知识分子的天职,它来自绝对道德的命令。总之,知识分子对自己所应该从事的事业之体认有如此的差别,原因就在于对人生意义的最终落脚之处的不同认识。的确没有一个简单而又现成的结论可供遵循。
禁欲主义与“行动伦理”
“刺猬”一代知识分子宣传强烈的禁欲主义与牺牲精神:贬低欢乐舒适、歌颂严于律己,把追求个人欢乐视为不道德,宣扬苦行理念。他们把现世视为一个通往天堂的“眼泪谷”,把现在视为乌托邦路上的一个中途站。为了“未来的胜利”,“现在”是可以置之不理的阶段。这些“无神论者”却很容易自视为 “被上帝选中的人,是地上的盐、是天上的光”,注定要继承地上和天上的王国的人。这种“忠实信徒”不管信的是“正统”基督教,还是伊斯兰原教旨主义,乃至无神论,都认为近代民主国家的自由个人主义颓废堕落,让人软弱,太享受、太自私,缺乏为任何神圣使命赴死的勇气。他们蔑视社会生活的常规,热衷于强制、多数人对少数人的正义优先权、对个体的蔑视、对强权的偏好等特点。在他们看来,凡是在“资产阶级环境中”培养起来的东西,无论多么雅致,都必然渗透着资产阶级心理,贵族知识分子概莫能外。
于是,以车尔尼雪夫斯基为先导,演化出了后来完整的 “革命禁欲主义”。他们提倡禁欲主义,一方面这样做是为了道德的“纯洁性”,另一方面却有很实际的考虑:“行动者”不能儿女情长。从平民知识分子到民粹派都有一种僧侣型的封闭世界体系,并且有自己的精神领袖,它表现为对世界其他部分的不能容忍,并使自己与之隔离的倾向。
与禁欲主义共生的是崇拜苦难、反智主义以及对财富恐惧的倾向。他们憎恨任何与欧洲文化、贵族身份有关的东西。19世纪官方宫廷的“法国化”和下层知识分子的“草根化”分离以后,民间便对“文化”和形而上思维有一种心理的疏离和敌视。高雅和不能容忍的贵族习气缠绕在一起,民粹派的名言是:“只有一种状态比贫穷更坏,那就是富有”。他们认为,富人都是恶棍,财富是腐蚀人灵魂的东西。他们从心底里向往一种贫穷和朴实无华的社会模式。对“人民的爱”可以转换成对“个人的恨”;建立天堂可以转换成破坏现实;大公无私的献身和不择手段的马基雅维利行为都可以是相通的。而这种转换还有一种崇高感,还有俄国特有的思想性和道德性的外衣包裹。
于是,这种极端高调的禁欲主义道德在实践中又很容易转换成一种极端功利主义的道德虚无。车氏同样是这方面的先导,他认为个人的不道德行为如果是为革命性的变化服务,那就是可以接受的。车氏树立了这样一种观念:不道德行为不是为了个人的一己私利服务,而是为了“事业的利益”,就不仅可以允许,而且值得赞扬。流风所及,后来以“目的高尚”来为“卑鄙手段”辩护便成为民粹主义的一个口号。激进的“刺猬”们实施这种做法的代价是整个社会,“高尚的目标”被认为值得牺牲公民的生命、财产、声誉……
这种“现实主义”有“很强的洞察能力,有对权力的渴望、对成功的崇拜、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以及坦白的异教精神,和对来自上层强制的灌输能力的崇拜。民族强盛、国家强大的追求过程是残酷无情的”。这种“没有彼岸的坦率的唯物主义”以功利为标准,以实用为依归,目标虽然“高尚”却又完全世俗,它在否定了制度约束的同时也解除了伦理精神的约束。于是“无神论”变成了“新的宗教”,但是这种“宗教”惟一崇拜的就是权力。至于是什么样的权力,反而常常模糊起来,以至于从 “极左”到“极右”就像捅破一层纸那样简单。
他们倡导从思想的书斋走向破坏现实。他们既是虚无主义者,又极端相信自己的事业,蔑视一切陈规,任何理论都不只是说说,而是要付诸行动,这种非凡的品格是一种悖论:“热衷于毁灭,就是热衷于创造”。崇拜苦难、底层意识、“人民至上”和“破坏现实”的几位一体,建立天堂的激情和破坏现实的冲动在他们看来是一种和谐的状态。甚至不要求创造和建设,只要求破坏,破坏是创造的手段之一。新的社会制度要有物资保证,而这一保证是通过破坏来达到的。只要从少数占有财富的人手中剥夺这些财富,给予另一部分人,自然就获得了物资保证。这一点被后来者领会得最深刻。
“英雄”与“圣徒”
“刺猬”们的道德至上和道德虚无都落实于他们的“英雄”观,而“狐狸”们追求的是东正教“圣徒”的境界。世俗“英雄”与基督教“圣徒”从来就不是一回事,虽然都是以自我牺牲为代价,但本性上是完全不同的。正如当代俄国学者伊萨耶娃所说:“产生英雄的最大的可能性在于疯狂的情绪高昂、极端狂热、对斗争的陶醉,某种英雄冒险主义整体氛围的营造,——这一切都是英雄主义固有的习性”。而基督教圣徒则将注意力重心转向自身和自身的责任,他们看似平凡实则伟大,看似顺从实则坚定,看似轻易实则艰难。
“圣徒”只服从上帝的权威而不承认世俗权威。“英雄”则相反,不承认上帝的权威,但对于世俗权威却是既蔑视,又崇尚:别林斯基是现存秩序的“造反派”,但他在社会理论上的最主要贡献却在于他从彼得大帝残酷的强制性中看出,如果没有强制,在俄国推行任何改革都是不可能的。他第一崇拜彼得大帝,第二崇拜叶卡特琳娜,看中的都是他们的“自上而下”的强制性。
“圣徒”的想法过于“超越”,而“英雄”的想法也许过于“超前”。两者都与芸芸众生有相当的距离,面对世俗世界也都有乌托邦色彩。但是,“圣徒”可以自己苦修,却不能把“超越”的想法强加于他人;而“英雄”生来就有引导群氓、乃至强制群氓接受“超前”思想的使命。因此“圣徒”的乌托邦往往是“孤家寡人”,难以实现;而“英雄”的乌托邦却往往可以通过“称孤道寡”变成现实的 “有托邦”——只不过它通常都是“理想”的反面或人间的灾难。他们心里的“社会主义”不光是社会经济的发展,更重要的是信仰的归属、心路历程的终点,不是小市民的生活泥潭,而是像思想家一样生活的人。有人说这是一种人道主义,但这种人道主义恰恰是不食人间烟火的,不允许自己的庸俗、不允许自己碌碌无为。因为俄国的隐修士从来追求的都是生活恬淡,精神丰富。但是俄国的隐修院也从来没有覆盖芸芸众生的世俗社会。然而车尔尼雪夫斯基和特卡乔夫却想把整个俄国社会变成一所特大型隐修院,而且他们的思想后继者曾经做到了这一点——只是这个特大“隐修院”并不崇拜上帝,只崇拜“英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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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圣徒”的境界是超越性的,并不需要世俗的追捧。因此他们的生活是可以“退出”的。而“英雄”的生活却没有退出机制。源自于东正教系统的“封闭性和不能自由退出”机制一旦变成世俗原则,“从崇高到滑稽之间便只有一步之遥”。“刺猬”们必须永远屹立在风口浪尖,离开公众舞台的人是必定要受到谴责的,只能在墙倒众人推的状态中退场。特卡乔夫曾经在革命民粹派中被众星捧月,但晚年失去政治舞台后,再没有受到他往日同事和门徒们的尊敬,他得病在巴黎的一所医院里住了三年,完全是孤独的,死后被埋葬在巴黎,其遗骸下落最后无人知晓。
平民知识分子与贵族思想家的不同在于:他们不能控制激情,他们有一种英雄式的自恋,对真理的向往和献身精神,有可能演变成莽撞的激情,有潜在的破坏性,他们冒冒失失,充满狂热地投入政治;著书立说、发表演说、提出建议,其间他们的无能与不负责任的特质暴露无遗。这些人自诩为独立的思想家,其实他们不过是受心魔驱使,期望赢得浮躁的公众认可罢了。他们的听众往往是青年,在乏味的平庸生活中希望有建功立业的激情涌动。这些知识分子的声誉依赖的是对激情的刺激而非疏导。正像苏格拉底当年暗示的,在使民主沦为暴政的路上,这类知识分子代言了重要的角色,是他们驱使青年的心灵走向狂热,最终其中的一些人——也许是最聪明、最勇敢的那些人——会将思想付诸行动,并在政治上实现暴政野心,这类知识分子心满意足地看到自己的观念发生效用。
俄国知识分子的人格分裂
如上篇文章所述,俄国知识分子追求不同的矛盾性,形成了一个“文化十字架”。俄罗斯文人性格上的分裂,也即“双重人格”,无时不在使人面临选择。很多人在理想与现实之间很难找到一个平衡点。
任何宗教都有排他性,但东正教在基督教各分支中的“唯我独尊”还是很突出。它以“正”教自居,自称与天主教相比,信仰的是“正统的基督教教义”,它长期以来缺乏自我更改系统,没有对教义作任何修改、补充、革新,固守老的一套基督教传统。拒绝修正、“试错”和承认错误,是东正教的一个显著特点。然而,狂热的宗教徒的对立面并不是狂热的无神论者,而是冷静温和的自由主义者,是具有自我判断能力的理性主义者。激进对立的双方的共同点要比它与保守派和自由派的共同点都多,他们是有血缘关系的。俄国的无神论者是把“无神”当做一种新宗教来崇拜的。平民知识分子经常企图制定出极权主义的、整体性的世界观,这种世界观将把真理和正义结合在一起,通过集权主义思想,俄罗斯知识分子探索现代生活,根据这种集权主义的特点甚至可以规定知识分子的属性。
宗教狂热和反宗教狂热是相通的。他们从神圣事业中获得价值感。他们害怕妥协,不难从一个极端的信仰转向另一个极端的信仰。革命被他们当做是一种宗教崇拜来看待,在俄国革命的圣徒形成了特殊的宗教崇拜,这种宗教崇拜有自己的圣像、圣规和教义。因此,长久以来所有对教规的怀疑、对教义的评论、以及对圣像的不敬,都会遭到革命的社会思潮的排斥,他们仍是 “价值一元论”者,只不过认为自己代表了“真理和正义”,“绝对正确”只掌握在自己手中。
秦晖曾指出索尔仁尼琴与俄国分裂教派传统的关系。但几乎可以说,从分裂派鼻祖的阿瓦库姆与尼康开始就是如此——这两个人虽然截然对立,但是在强调俄国教会独特性与优越性方面是一致的。尼康主张融入东正教世界体系,从而确立俄国教会的世界东正教领袖地位,阿瓦库姆则主张保持自己固有的宗教传统,避免使俄国沦为拉丁化世界的附庸,以俄国的特色和精神来影响世界。尼康主张强力介入外部世界,以扩大“第三罗马”的影响,阿瓦库姆则以远离世界、保持“第三罗马”的独特纯洁性来维持其强大。目的差异并不大,但实现的方式竟导致了如此尖锐的对立,而且这一对立就是250年,一直到当今的俄罗斯。
俄国历史上的每一个对立阵营莫不如此。所不同的是一个当政在台上,另一在野在台下,当时如果反过来在野的一方当政,他们仍好像不会反思。而是以更激进的报复行为来加快下一次的轮回。凡是能跳出这种轮回的人物,必定从个人来说是悲剧命运的承担者或者并不是出于自身愿望的无奈之举,前者如戈尔巴乔夫,后者如马尔托夫。孰不见,“第三罗马”与它的的化身“第三国际”俱往矣,而不去追求统一性、完整性的松散的“第二国际”的思想与行动之传承倒是绵延不绝。
(作者系中国政法大学教授。本文发表时有删节,同时删去作者注释若干)
俄国知识分子的真实形象
387-388
2008-09-29
金雁
狐狸”与“刺猬”的“社会主义”
19世纪后半叶,这些“叛逆的神甫子弟”终于形成俄国革命知识分子左翼,他们使俄国的社会主义开始成为一种政治运动。
在具有村社集体主义文化传统的俄国,“社会主义”源远流长,1840年代的贵族知识分子那种“反资本主义”本能也会促使其生长。但是那种浪漫的、伦理化的“贵族社会主义者”与“政治上的社会主义”其实是格格不入的。俄国最早一代的社会主义者大多数出身于贵族,那种“社会主义”是社会的而非政治的。
但是在“平民知识分子”兴起后,俄国的“社会主义”便越来越偏向了另一种类型。这些“叛逆的神甫子弟”以“刺猬”的姿态抨击“狐狸”们缺乏实践精神,瞧不起他们的儒雅软弱。在从车尔尼雪夫斯基到民粹主义的这一话语谱系中,“革命民主”这一称呼中的“革命”是指暴力革命,人们现在以谈改革、渐进、温和、非暴力为时尚,可是在“革命民主”者的字典里,这些词就意味着“背叛、保守、怯懦”。车氏是“阶级斗争”倡导者,他宣称自己是“反社会的极端派、典型的雅各宾党人、永不妥协的游击队员”。他说,“通常人们只知道战争是有害的,那些认为历史只是‘进化’而已的人,只指望‘改革’,而不承认在社会发展中‘革命’的跃进作用”。他坚决反对托尔斯泰用“仁爱”的办法解决社会矛盾,这是1870年代托尔斯泰与革命民主主义分手的主要原因。
车氏对“资产阶级的”法律、选举、民主采取一概排斥的态度,认为他们都是“虚伪的”,既不如“村社民主”实在,也不如“人民专制”能够解决问题。在他看来,村社是个“民主”的乐园。村社中没有至高无上的首领,没有常设机关,只有选举产生的任期极短的代表召集村会。村社的一些事务,都在这种每月召集两三次的会议上“民主”解决。乍看起来,这种“村社民主”很符合“公意”。然而问题在于,这些没有独立人格的个体,不仅不能自由退社、自由迁徙、自由散居、自由决定耕种方式与农活安排,而且只要“公意”决定,村社就可以对个体实行各种处罚。在这里,由于“公意”已经超越意志的主体而异化为他的主宰,从而使个人沦为 “公意”的工具,这种失去“独立意志”的“民”怎么能真正做得了“主”呢?说穿了,“村社民主”是领袖运用其魅力而操纵集体无意识的工具。
车氏的社会主义公式=公社制+机器装备的社会生产。他的伦理学目的就是培养舍生忘死的革命家;他的历史观是指出对社会最具有破坏力的最激进的思潮和党派的作用;他的经济观是既反农奴制又反资本主义,他说“在消灭农奴制以后,不允许资本主义作为一种制度确立起来”,要建立的是村社基础上的“农民经济”。
村社民主表明,并不是只要多数决定或“公意”的基础上就能建立起现代意义上的“民主”制。在它的基础上产生的不受约束的无限权力,在以“多数”的名义任意剥夺“少数”的同时,也使多数人无法作为有意义的个体存在。在这种“民主”背后隐藏着一种“类专制主义”或“国家社会主义”的倾向。这一切集中体现为“民粹派宣言”中那句最著名的口号:“谁不和我们站在一起,谁就是反对我们;谁反对我们,谁就是我们的敌人;而对敌人就应该用一切手段予以消灭!”而近代民主的价值在于弘扬人的自由个性,“多数决定”只具有工具价值,它是把伸张“公意”作为保障个性自由的条件,而不允许为服从“公意”泯灭个性,或者在“公意”的名义下侵犯人权。在现代民主观中,“民主原则”和“自由原则”是不可分割的。而“俄国式民主”则颠倒“群己”,混淆“权界”,一方面提倡“公意”任意侵夺个体自由,另一方面又允许“英雄”不经委托程序而把持“公意”,把“天赋人权”曲解为“天赋”某些人以“代表”公意的特权。“民主原则”与“自由原则”互相消灭的结果,使车尔尼雪夫斯基的“民主革命”变成先以“民主主义”战胜“自由主义”(车氏认为这两者是对立的),再以“英雄”的独裁体现“人民专制”。
“行动者”vs“思想者”
俄国知识分子从一开始就有道德至上和道德虚无的差异,有行动者与思想者的不同追求,这两者之间张力过大,所以形成了“哲学家和革命者两个种群”。
当初在启蒙阶段,思想家与革命者是可以划等号的。因为思想家就意味着反体制,在外部环境极其严峻、行动受到打压、反对派处于流放状态的时候,思想是惟一能做的事。然而那时差异就已经存在:“革命者”的思想是为了发动“下一次”革命做准备,而“思想家”的思想似乎在纯形而上领域里。但这二者是可以转换的。很多人同时身兼二职,既是思想家又是行动的设计者。然而“革命”过程中那种不择手段的“行动逻辑”导致两者道德上的剧烈冲突,使得越来越多的人难以扮演这种合二为一的角色。
“思想家”不断退出、至少是淡出了“革命”,而“革命者”对思想则越来越倾向于“有奶便是娘”。1905年革命后出现了“路标派”的转向、“取消主义”和莫罗佐夫的自杀,二月革命以后从立宪民主党到孟什维克、社会革命党,乃至像普列汉诺夫那样思想固然激进、行动却有些“迂腐”的书生更是大规模地退出“革命”,有的是自觉退出,还有一些人士无奈退出或被“甩出”。当时俄国还有另一类行动者,那就是向当局公开“投诚”,以进入体制来反对“革命”,但这类人物在俄国并不多,很多人从来就不把这类人算作“知识分子”。
除了性格、品行之类的个人原因外,革命者与思想者的分离还有形而上的原因,首先是哲学基础不同——革命者的斗争哲学与思想者的宗教神学。宗教哲学虽然也有神权政治的色彩,但是他们并没有真正行动过,在他们的眼界范围里没有考虑过“思想”如何实现的问题,“思想”作为一种“玄学”、“虚学”,只是一种智性的探讨。他们往往被形容为一个修道院长老式的人物,作为思想家具有宗教情怀和贵族精神。
然而“刺猬”们则相反,他们声称:我们 “不要研究历史,而是要创造历史”。思想者与行动者的分离反映出知识分子的不同审美情趣、不同的价值趋向、不同的目的追求、不同的行为方式、甚至不同的政治选择。是救民济世还是道德完善,是革命颠覆还是思考自身价值体系,两者常常超过“独善其身与兼济天下”的区别。平民知识分子开始了思想和运动的分离,心灵改造和社会改造的分裂。他们认为思想是为行动服务的,所有的理论都是为行动做准备的,他们既没有纯粹精神追求的哲学功底,也不想做一个修道院长老式的人物。
后来的反思者把贵族知识分子称为“文化精英的利己主义”者,他们孤立于不大的圈子里,而脱离了当时广阔的社会潮流,他们“创造性的思想”不仅没有吸引人民群众,也没有吸引更广泛的平民知识分子。然而他们是民族的头脑,是变革的先觉者,是先天的具有问题意识的人,是精神的创造者,是价值体系的诠释者和批判者。人们认为俄国知识分子其实很简单:就是“一批思想者+一批变革者”,其他的功能都可以省略。但它的思想和运动是分离的,“思想家”无力主导“运动”,而能主导“运动”的人并不严肃对待“思想”。
于是,在俄国知识分子中,“60年代反对40年代的斗争”首先导致了“抗争的知识分子”和“流俗纷争之外的知识分子 (或曰精神知识分子)”的分离以及从前者向后者的转化。“抗争的知识分子”获得成功、进入体制后,却往往被强大的权力磁场所吞噬,成为新的抗争者的斗争对象。而“精神知识分子”从来都没有进入主流,远离现世,所以他们不为这种“轮回”负责。但是他们过于抽象的精神世界对现实的指导意义毕竟有限。“抗争的人”过于“实用主义”,缺乏原则,最终丧失了批判性而成为新的批判对象;而“尘世之外的人”精神与现实生活脱节,有洁癖,很孤傲,只是很少的一群,非芸芸众生所能接受,也缺乏操作的实用价值,但是它在俄罗斯的智性传统中却有强大的生命力。
所以从过去到如今,知识界以“俄罗斯精神”、“俄罗斯思想”为题目的著作格外多。苏联解体以后,有关这批哲学宗教学者的“俄罗斯思想”的原著大量出版,这一方面说明旧的意识形态被人抛弃,俄罗斯人在寻找新的精神支柱,另一方面也表现出当代俄罗斯人在转了一圈以后发现他们似乎只能从先辈那里获取拯救俄罗斯的灵感,于是在世纪之交的俄国思想界,历史哲学曾一度大热。
知识分子是站在流俗纷争之外守护一种“永恒的价值”,还是应该站出来为心中的理想勇敢斗争?要在这个问题上回答,必须要在下列问题上达成一致,即知识分子认同的神圣价值是悬于世俗生活之上,还是融化在世俗生活之中?如果他果真超越了世俗生活,像可望不可即的上帝高悬在渺小百姓的头上,也许永远值得心灵的守护;但是如果神圣价值只不过是对尘世生活的追认,不过是我们对内心欲望的理性辩护,那么所谓神圣价值的守护,就是知识分子自我尊崇的一种姿态,一种对生活的逃避。
陀思妥耶夫斯基以其无与伦比的犀利洞察了尘世的宿命,他革命过,抗争过,从绞刑架下侥幸生还,从此便远离尘世的喧闹。恰恰是由于他的远离,造就了他对人世间惊人的发现,这一发现就是对神圣价值最好的守护。卡夫卡也是对尘世生活的疏离,对灵魂探索的执着,对自我价值的坚持,他似乎暗示存在着某种红尘之外的价值,虽然它不是与现实生活毫无关联,但是不能把它简单的归结为对现实问题的答案。现世不是空寂虚无,但也不是只凭圣徒“良心的召唤”勇敢挺身而出就可以河清海晏。如果没有人疏离现世,执着于自我心目中的神圣价值,至少尘世生活的这种性质便无人揭示。
然而问题在于:如此的疏离是不是过分奢侈?神圣的价值也许不是、至少不完全是那些傲视红尘的自我认同,血肉之躯虽然免不了衰朽腐烂,但只要生命在手,她总应该发出呼声。虽然难逃宿命,但总应该反抗宿命。于是在尘世中的反抗便成为有如此认识的知识分子的使命,像鲁迅、萨伊德都是相信这种神圣价值只存在于尘世生活之中,在他们看来,神圣价值不是一件珍品,需要深藏在人迹罕至的地方,他们认为人世间最神圣的价值便是反抗,莫过于反抗,因为反抗是对人间宿命的惟一宣告,反抗必定自在人间,正义从来不是上天的恩赐,正义是反抗的产儿。因此服从内心的召唤是知识分子的天职,它来自绝对道德的命令。总之,知识分子对自己所应该从事的事业之体认有如此的差别,原因就在于对人生意义的最终落脚之处的不同认识。的确没有一个简单而又现成的结论可供遵循。
禁欲主义与“行动伦理”
“刺猬”一代知识分子宣传强烈的禁欲主义与牺牲精神:贬低欢乐舒适、歌颂严于律己,把追求个人欢乐视为不道德,宣扬苦行理念。他们把现世视为一个通往天堂的“眼泪谷”,把现在视为乌托邦路上的一个中途站。为了“未来的胜利”,“现在”是可以置之不理的阶段。这些“无神论者”却很容易自视为 “被上帝选中的人,是地上的盐、是天上的光”,注定要继承地上和天上的王国的人。这种“忠实信徒”不管信的是“正统”基督教,还是伊斯兰原教旨主义,乃至无神论,都认为近代民主国家的自由个人主义颓废堕落,让人软弱,太享受、太自私,缺乏为任何神圣使命赴死的勇气。他们蔑视社会生活的常规,热衷于强制、多数人对少数人的正义优先权、对个体的蔑视、对强权的偏好等特点。在他们看来,凡是在“资产阶级环境中”培养起来的东西,无论多么雅致,都必然渗透着资产阶级心理,贵族知识分子概莫能外。
于是,以车尔尼雪夫斯基为先导,演化出了后来完整的 “革命禁欲主义”。他们提倡禁欲主义,一方面这样做是为了道德的“纯洁性”,另一方面却有很实际的考虑:“行动者”不能儿女情长。从平民知识分子到民粹派都有一种僧侣型的封闭世界体系,并且有自己的精神领袖,它表现为对世界其他部分的不能容忍,并使自己与之隔离的倾向。
与禁欲主义共生的是崇拜苦难、反智主义以及对财富恐惧的倾向。他们憎恨任何与欧洲文化、贵族身份有关的东西。19世纪官方宫廷的“法国化”和下层知识分子的“草根化”分离以后,民间便对“文化”和形而上思维有一种心理的疏离和敌视。高雅和不能容忍的贵族习气缠绕在一起,民粹派的名言是:“只有一种状态比贫穷更坏,那就是富有”。他们认为,富人都是恶棍,财富是腐蚀人灵魂的东西。他们从心底里向往一种贫穷和朴实无华的社会模式。对“人民的爱”可以转换成对“个人的恨”;建立天堂可以转换成破坏现实;大公无私的献身和不择手段的马基雅维利行为都可以是相通的。而这种转换还有一种崇高感,还有俄国特有的思想性和道德性的外衣包裹。
于是,这种极端高调的禁欲主义道德在实践中又很容易转换成一种极端功利主义的道德虚无。车氏同样是这方面的先导,他认为个人的不道德行为如果是为革命性的变化服务,那就是可以接受的。车氏树立了这样一种观念:不道德行为不是为了个人的一己私利服务,而是为了“事业的利益”,就不仅可以允许,而且值得赞扬。流风所及,后来以“目的高尚”来为“卑鄙手段”辩护便成为民粹主义的一个口号。激进的“刺猬”们实施这种做法的代价是整个社会,“高尚的目标”被认为值得牺牲公民的生命、财产、声誉……
这种“现实主义”有“很强的洞察能力,有对权力的渴望、对成功的崇拜、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以及坦白的异教精神,和对来自上层强制的灌输能力的崇拜。民族强盛、国家强大的追求过程是残酷无情的”。这种“没有彼岸的坦率的唯物主义”以功利为标准,以实用为依归,目标虽然“高尚”却又完全世俗,它在否定了制度约束的同时也解除了伦理精神的约束。于是“无神论”变成了“新的宗教”,但是这种“宗教”惟一崇拜的就是权力。至于是什么样的权力,反而常常模糊起来,以至于从 “极左”到“极右”就像捅破一层纸那样简单。
他们倡导从思想的书斋走向破坏现实。他们既是虚无主义者,又极端相信自己的事业,蔑视一切陈规,任何理论都不只是说说,而是要付诸行动,这种非凡的品格是一种悖论:“热衷于毁灭,就是热衷于创造”。崇拜苦难、底层意识、“人民至上”和“破坏现实”的几位一体,建立天堂的激情和破坏现实的冲动在他们看来是一种和谐的状态。甚至不要求创造和建设,只要求破坏,破坏是创造的手段之一。新的社会制度要有物资保证,而这一保证是通过破坏来达到的。只要从少数占有财富的人手中剥夺这些财富,给予另一部分人,自然就获得了物资保证。这一点被后来者领会得最深刻。
“英雄”与“圣徒”
“刺猬”们的道德至上和道德虚无都落实于他们的“英雄”观,而“狐狸”们追求的是东正教“圣徒”的境界。世俗“英雄”与基督教“圣徒”从来就不是一回事,虽然都是以自我牺牲为代价,但本性上是完全不同的。正如当代俄国学者伊萨耶娃所说:“产生英雄的最大的可能性在于疯狂的情绪高昂、极端狂热、对斗争的陶醉,某种英雄冒险主义整体氛围的营造,——这一切都是英雄主义固有的习性”。而基督教圣徒则将注意力重心转向自身和自身的责任,他们看似平凡实则伟大,看似顺从实则坚定,看似轻易实则艰难。
“圣徒”只服从上帝的权威而不承认世俗权威。“英雄”则相反,不承认上帝的权威,但对于世俗权威却是既蔑视,又崇尚:别林斯基是现存秩序的“造反派”,但他在社会理论上的最主要贡献却在于他从彼得大帝残酷的强制性中看出,如果没有强制,在俄国推行任何改革都是不可能的。他第一崇拜彼得大帝,第二崇拜叶卡特琳娜,看中的都是他们的“自上而下”的强制性。
“圣徒”的想法过于“超越”,而“英雄”的想法也许过于“超前”。两者都与芸芸众生有相当的距离,面对世俗世界也都有乌托邦色彩。但是,“圣徒”可以自己苦修,却不能把“超越”的想法强加于他人;而“英雄”生来就有引导群氓、乃至强制群氓接受“超前”思想的使命。因此“圣徒”的乌托邦往往是“孤家寡人”,难以实现;而“英雄”的乌托邦却往往可以通过“称孤道寡”变成现实的 “有托邦”——只不过它通常都是“理想”的反面或人间的灾难。他们心里的“社会主义”不光是社会经济的发展,更重要的是信仰的归属、心路历程的终点,不是小市民的生活泥潭,而是像思想家一样生活的人。有人说这是一种人道主义,但这种人道主义恰恰是不食人间烟火的,不允许自己的庸俗、不允许自己碌碌无为。因为俄国的隐修士从来追求的都是生活恬淡,精神丰富。但是俄国的隐修院也从来没有覆盖芸芸众生的世俗社会。然而车尔尼雪夫斯基和特卡乔夫却想把整个俄国社会变成一所特大型隐修院,而且他们的思想后继者曾经做到了这一点——只是这个特大“隐修院”并不崇拜上帝,只崇拜“英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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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圣徒”的境界是超越性的,并不需要世俗的追捧。因此他们的生活是可以“退出”的。而“英雄”的生活却没有退出机制。源自于东正教系统的“封闭性和不能自由退出”机制一旦变成世俗原则,“从崇高到滑稽之间便只有一步之遥”。“刺猬”们必须永远屹立在风口浪尖,离开公众舞台的人是必定要受到谴责的,只能在墙倒众人推的状态中退场。特卡乔夫曾经在革命民粹派中被众星捧月,但晚年失去政治舞台后,再没有受到他往日同事和门徒们的尊敬,他得病在巴黎的一所医院里住了三年,完全是孤独的,死后被埋葬在巴黎,其遗骸下落最后无人知晓。
平民知识分子与贵族思想家的不同在于:他们不能控制激情,他们有一种英雄式的自恋,对真理的向往和献身精神,有可能演变成莽撞的激情,有潜在的破坏性,他们冒冒失失,充满狂热地投入政治;著书立说、发表演说、提出建议,其间他们的无能与不负责任的特质暴露无遗。这些人自诩为独立的思想家,其实他们不过是受心魔驱使,期望赢得浮躁的公众认可罢了。他们的听众往往是青年,在乏味的平庸生活中希望有建功立业的激情涌动。这些知识分子的声誉依赖的是对激情的刺激而非疏导。正像苏格拉底当年暗示的,在使民主沦为暴政的路上,这类知识分子代言了重要的角色,是他们驱使青年的心灵走向狂热,最终其中的一些人——也许是最聪明、最勇敢的那些人——会将思想付诸行动,并在政治上实现暴政野心,这类知识分子心满意足地看到自己的观念发生效用。
俄国知识分子的人格分裂
如上篇文章所述,俄国知识分子追求不同的矛盾性,形成了一个“文化十字架”。俄罗斯文人性格上的分裂,也即“双重人格”,无时不在使人面临选择。很多人在理想与现实之间很难找到一个平衡点。
任何宗教都有排他性,但东正教在基督教各分支中的“唯我独尊”还是很突出。它以“正”教自居,自称与天主教相比,信仰的是“正统的基督教教义”,它长期以来缺乏自我更改系统,没有对教义作任何修改、补充、革新,固守老的一套基督教传统。拒绝修正、“试错”和承认错误,是东正教的一个显著特点。然而,狂热的宗教徒的对立面并不是狂热的无神论者,而是冷静温和的自由主义者,是具有自我判断能力的理性主义者。激进对立的双方的共同点要比它与保守派和自由派的共同点都多,他们是有血缘关系的。俄国的无神论者是把“无神”当做一种新宗教来崇拜的。平民知识分子经常企图制定出极权主义的、整体性的世界观,这种世界观将把真理和正义结合在一起,通过集权主义思想,俄罗斯知识分子探索现代生活,根据这种集权主义的特点甚至可以规定知识分子的属性。
宗教狂热和反宗教狂热是相通的。他们从神圣事业中获得价值感。他们害怕妥协,不难从一个极端的信仰转向另一个极端的信仰。革命被他们当做是一种宗教崇拜来看待,在俄国革命的圣徒形成了特殊的宗教崇拜,这种宗教崇拜有自己的圣像、圣规和教义。因此,长久以来所有对教规的怀疑、对教义的评论、以及对圣像的不敬,都会遭到革命的社会思潮的排斥,他们仍是 “价值一元论”者,只不过认为自己代表了“真理和正义”,“绝对正确”只掌握在自己手中。
秦晖曾指出索尔仁尼琴与俄国分裂教派传统的关系。但几乎可以说,从分裂派鼻祖的阿瓦库姆与尼康开始就是如此——这两个人虽然截然对立,但是在强调俄国教会独特性与优越性方面是一致的。尼康主张融入东正教世界体系,从而确立俄国教会的世界东正教领袖地位,阿瓦库姆则主张保持自己固有的宗教传统,避免使俄国沦为拉丁化世界的附庸,以俄国的特色和精神来影响世界。尼康主张强力介入外部世界,以扩大“第三罗马”的影响,阿瓦库姆则以远离世界、保持“第三罗马”的独特纯洁性来维持其强大。目的差异并不大,但实现的方式竟导致了如此尖锐的对立,而且这一对立就是250年,一直到当今的俄罗斯。
俄国历史上的每一个对立阵营莫不如此。所不同的是一个当政在台上,另一在野在台下,当时如果反过来在野的一方当政,他们仍好像不会反思。而是以更激进的报复行为来加快下一次的轮回。凡是能跳出这种轮回的人物,必定从个人来说是悲剧命运的承担者或者并不是出于自身愿望的无奈之举,前者如戈尔巴乔夫,后者如马尔托夫。孰不见,“第三罗马”与它的的化身“第三国际”俱往矣,而不去追求统一性、完整性的松散的“第二国际”的思想与行动之传承倒是绵延不绝。
(作者系中国政法大学教授。本文发表时有删节,同时删去作者注释若干)
转载自:经济观察网

黄芸:浦案评论- 民族宗教政策必须集思广议

浦志强起诉书所列7条涉案微博中,有4条是关于所谓“疑似涉嫌煽动民族仇恨的”,其内容是批评政府在西藏、新疆推行的政策。前两条写于2012年1月25日,是关于在西藏、新疆推出的一些号称“淡化宗教意识”的做法,如寺庙挂领袖像,禁穆斯林留胡子和戴面纱。后两条写于昆明暴恐袭击之后,对治疆政策表达了强烈不满,且点名批评了曾镇抚新疆达15年的王乐泉。首先,我没看出这几条哪里煽动了民族仇恨,相反,我看到的是浦律这位汉人对藏胞和穆斯林的遭遇深切同情因而代抱不平。就算的确煽动了仇恨,那也是官民仇恨,而不是汉藏、汉穆仇恨。这种仇恨当然不是一个无官无职的汉人律师在互联网上发发牢骚就能煽动起来的。把鱼扔上砧板,它还要跳几跳挣扎一下呢,何况是大活人?西藏、新疆某些官员无视民情倒行逆施,倒指望疆民藏胞俯首帖耳引颈就戮,这可能吗?民怨早已在地底潜行,起诉书却将责任推到浦律身上,这才是真真正正明目张胆地拉仇恨呢。

我作为从事政教关系研究的学者,对西藏、新疆问题稍有涉猎,知道那里局势的险恶,知道它们之所以复杂难解的原因,并不仅仅在于民族之别和地缘政治,更是由于涉及到宗教。宗教是跨民族、跨国界的现象,其核心是人作为会思想的生物的超越此世有限生命的渴望,它不可能被武力取消,也不可能被金钱收买,而只能以思想对思想,以观念对观念,这对于宗教学者来说乃是常识,遗憾的是,这些常识对崇尚无神论的各级主政者来说却是完全陌生的。因为无知,所以无畏,迷信武力和金钱万能,而将宪法所规定的宗教信仰自由放在一边弃之不顾,从而导致官民关系极其紧张。浦志强的4条微博,前两条明确批评所谓“淡化宗教意识”,自不必说,第4条点出新疆政策的失误在于忽视了“袭击者渴望成为真主的烈士”,可知其着眼点也正在于西藏、新疆治理中的宗教政策。

昆明暴恐袭击是恶政结出的恶果,但类似的事件其实在新疆层出不穷,而且近年有愈演愈烈之势,只不过相关消息受到严格控制,因此未能引起公众注意而已。31位无辜平民的血,终于给最高层敲响了警钟,促使他们开始考虑调整治疆政策。去年6月我在兰州参加“宗教对话与和谐社会”研讨会,遇到一位有政府背景的学者,他刚刚接到任务,要撰写关于新疆问题的调研报告。他从公安部得来的、他以为是独家的消息,对我来说却早已不是新闻。于是,我向他推荐了卖大枣的回民电商王峻涛(老榕)。没过多久,对老榕的报道在《人民日报》以整版刊出。我不敢说我的推荐是否对这个报道起过什么作用,不过,它所传递出的政策调整的信息是确定无疑的。最近这次巴黎袭击发生后,我又去查媒体关于新疆的报道,发现,和过去警察当街扯掉穆斯林妇女的头巾的做法相比,现在是官员下乡挨家挨户宣传带面纱对健康的危害。虽然由于信息不够,无法判断新做法的普及程度及其实际效果,但这样的宣传至少表明,政府在有意识地尝试不同的治疆思路。

新疆问题由来已久,新政策未必能够带来立竿见影的成效,假如必要的配套措施未能跟上,短期内甚至可能出现混乱加剧。不过,倘若不改,而是延续过去的高压维稳策略,那迟早会有压不住的一天,届时玉石俱焚,受害的还是老百姓。西藏政策如不痛加反省,及时调整,将来恐怕会比新疆更麻烦。而要调整思路,科学决策,就必须集思广议:必须允许人们公开讨论,鼓励学者自由研究,切不可讳病忌医,划出一个禁区,动用专政机器对付胆敢提出异议的人士。鉴于新疆、西藏如此严峻的局势,必须允许广泛的异议,否则便不会有获益的机会。无论学者还是官员,律师还是媒体,每个人都会有自己的局限,只有当信息和思想能够自由地交流,才能让各自的局限得到充分暴露,才有可能以彼之长攻我之短。

不难理解,肯定会有某些官员想要极力掩盖自己的局限和施政的错误,因此,他们必然会不择手段地打击敢于将它们曝光的人士。浦案所谓“疑似涉嫌煽动民族仇恨的”4条微博,在学术圈乃是共识。假如说这样的言论都能够使人入罪,只怕从此以后国内学者要对新疆西藏相关研究敬而远之,以免给自己招来横祸。刚刚开始的治疆政策调整,也将会因此案的有罪判决而中止,倒退到高压维稳的旧路上去。治大国如烹小鲜,须得戒急用忍,才能以柔克刚。兵者不祥之器,倘非不得已,不宜轻用。即便不得已而用之,也当以恬淡为上。倘用拳头说话,一味逞强使蛮,是乐杀人。夫乐杀人者,鲜有不傷其手者。

我更担心的是,由于浦志强的批评明显地着眼于宗教政策,假如他因此而被判罪,受影响的恐怕不止是新疆西藏的治理政策,而是整个国家的宗教政策。就在浦律被抓之前不久,浙江开始了以“治理违章建筑”为名的拆架运动,该运动时松时紧,时断时续,近来发展到秘密羁押教会领袖以至三自两会领导,抓捕帮助教会依法维权的律师,且有向他省蔓延之势。学界对此一度困惑不解,不知这是某些地方官员的个人行为,还是中央政府的既定决策。不过,鉴于近来中梵关系取得实质性进展,而这在过去很多年里都是无法解决的难题,相信最高层应该没有全面收紧宗教政策的意愿。因此,似乎有理由怀疑,在浙江拆架活动和以批评疆藏宗教政策的言论指控浦志强这两件看似不相干的事情之间,或许有某些关联,甚至可能是由同一批人操作,目的在于挑起矛盾,制造混乱,以便火中取栗。倘如此,那么,恐怕到时发生倒退的就不止是宗教政策而已。

转载自:作者facebook

2015年12月6日星期日

刘瑜:控制思想的第一步,从语言开始

本文转自《新世纪》专栏

原标题 《语言的贫困》

“今天,我们要学习的新词包括大海、高速公路、远足旅行……大海是一种皮质沙发,当你累了,你可以说,我要坐在大海上休息。高速公路是一阵强烈的风。远足旅行则是一种坚硬的材料……”

这是电影《狗牙》的开场白,《狗牙》是2009年的一部希腊电影。这个电影说的可不是现代诗歌的创作,它讲的是一个奇特的封闭家庭,但这个家庭有着极权主义的全部秘密。

父母用高墙把房子给围了起来。他们反复告诉三个已近成年的孩子,高墙外面的世界凶险残暴,只有高墙里才安全幸福。他们还告诉孩子,只有开车才能出门,而要学习开车,必须等到他们的“狗牙”掉落。他们家没有网络报纸,没有电视广播,没有任何关于外界的信息。孩子们在安静的房子里日复一日地玩着单调的游戏,当一只野猫闯入庭院,儿子毫不犹豫地杀死了这个不速之客,父亲夸他干得漂亮:“猫,是一种及其残忍的动物,专门以吃人为生。”

在这个父亲的治理术中,有暴力——孩子们经常挨打挨骂;有洗脑——录音机播放的永远是“爱家主义”宣传;有贿赂——父亲给孩子们买好吃好玩的,甚至定期给儿子送来性伙伴预防他逃跑……

总之,父亲实施的是“教科书式”的极权统治。在这个统治模式里,一个核心要素就是对语言的改造。

大海是多么危险的事物。它蔚蓝,辽阔,深不可测,唤起孩子们的憧憬,简直是亚当夏娃面前的那只苹果。而沙发多么安全舒适,它上面只能坐着昏昏沉沉的屁股。于是大海被定义成皮质沙发。当所有深不可测的都被定义成安全舒适的,神奇的都被定义成平淡的,飞驰的被定义成呆滞的,孩子们眼中的世界就成了一个“脱敏”的世界。儿子从妓女那听说一个新词“鬼”,他问“什么是鬼”,妈妈面无表情地说,鬼是一种很小的黄色的花。

一切专制者都试图控制人的思想,但警察无法进驻人的大脑,于是只能控制思想的表达。语言因此必须被消毒,被驯化。一些词被妖魔化,另一些词被扎上蝴蝶结,一些词被灌入硫酸,另一些词则被喷上了香水。

多年的教育之后,一提起“农民起义”,我就想起了“可歌可泣”,一说到“地主”,我就想到了“剥削”,一说到“国民党”,就想起“三座大山”……

成年以后我知道历史并非如此非黑即白,但这些被“加工”过的词汇在意识深处留下的情绪反射却经久不去。以条件反射代替 思考,使每一个词语在展开其内容之前散发出某种“气味”,正是此类教育的成功之处。

重新定义词语只是阉割语言的一种方式,另一种方式则直接取消某些词汇的存在。《1984》里,大洋国发明了一种新的语言,叫做“新话”。赛麦是大洋国的字典编辑,他兴奋地告诉主角温斯顿,新话是世界上唯一词汇量在逐年缩小的语言。“你难道不明白,新话的全部目的就是要缩小思想的范围?最后我们要使得大家在实际上不可能犯任何思想罪,因为将来不可能有任何语言来表达这些思想。”

让反动思想不可能找到词语来表达,这可真是一个控制思想的绝招,几乎相当于想吃椰子就是找不到砍刀,想烧水就是找不到容器。你想说“无产阶级失去的只有锁链”?对不起,世上并没有“锁链”这个字眼。“失去的只有枷锁”?对不起,世上也没有“枷锁”这个词。镣铐?查无此词。绳索?查无此词。紧箍咒?这是什么东西?……好吧,让你闹革命,无产阶级失去的全都是面包。

当然,不断增加敏感词的代价就是语言变得越来越贫乏。极端的例子就是文革大字报体,全都是“打倒”、“万岁”、“毒草”、“怒火”这样干瘪的词汇,汉语从一个水美草丰的田野变成不毛之地。

郭沫若给江青写道:“你善于活学活用战无不胜的毛泽东思想/你奋不顾身地在文化战线上陷阵冲锋……”,甚至老舍也写过 “万岁万岁万万岁”。

即使是极权的反抗者,也找不到自己的语言——他只能借用当权者的语言。遇罗克的《出身论》说的是人人平等的道理,字里行间却充满“捍卫毛主席路线”这样的字眼。杨曦光的《中国向何处去》主张直接民主,但文中处处是“夺取无产阶级革命胜利”之类的八股。他们想端出一碗热气腾腾的米饭,但是他们能找到的“米”只是最狰狞的词句。

思想的钳制造就语言的饥荒,但语言的饥荒也恶化思想的贫困。一个政权的专制程度,总是和它的词语丰富程度成反比。

《狗牙》里,驯狗师说:“狗可以象泥土一样被塑造”。这样的隐喻真叫人惊恐,但果真如此吗?秋菊不懂得“人权”这个概念,但是她知道要个“说法”。普通人鲜有使用“民主”这个字眼,但是懂得“商量”之精神。

真实的情感总要找到它的语言出口,就象有翅膀的东西总想张开它的翅膀。

《狗牙》的结尾,大女儿砸掉自己的牙齿,藏在车的后备箱里逃了出来。有一天,她将穿过高速公路去远足旅行,看到一望无际的大海。那时候,父亲再也不能向她隐瞒这个世界有多么神奇。

朱学勤:中右立场永远是特立独行的

A=朱学勤

   Q=杨鹏

Q:作为批判与反思革命史的学者,您对“right”有何见解?

A:Right这个名字起得好,而且你们占先。之前我一直有个想法,中国能不能办一个杂志,这个杂志就叫Right。因为Right这个英文单词的几重涵义我都非常赞赏。第一是所谓“右”,第二是“正确”,第三还有“权利”的意思。我认为这三个东西是当下中国最紧缺的。这是最值得欣慰的。虽然它很幼小,很单薄,很孤立,但是我相信他代表了一个民族文明的发展。也要做好思想准备。前途非常曲折,遍布荆棘。这样一个Right,也许问世没多久就会被扼杀、窒息。完全有可能。

Right的概念最早从法国大革命开始。所谓“右”又可分为中右与极右等等,我比较心仪的是所谓“中右”。因为“极右”走向种族主义,盲目的民族主义,甚至有可能走向法西斯主义。“中右”完全是不同的概念。如果讲近代的起源,至少应该从英国的辉格党人的传统说起。辉格党人中右的代表作——1791年埃德蒙德·柏克(Edmund Burke)的《法国革命感言录》,实际上是辉格党人思想史的文献。辉格党并不是人们想象的保皇党,他们是支持美国革命的,支持美国脱离大英帝国。对法国革命初期也抱同情理解的态度。只是当法国革命走到比较暴力的、偏执的、专制的极端,辉格党人就开始反对了。

到了法国革命时期,“中右”就是吉伦特派的立场。吉伦特派本身就是革命党中的一个派别,并不是反革命阵营,只是不赞成后面雅各宾派那种极端的做法。在对法国革命持一种理性的、同情的、批判的立场的学者中,做得最好的是托克维尔。他并不是简单地站在王党的立场上反对法国革命。他是站在历史的、理性的角度对王党和法国革命极左的一翼都给予激烈的抨击,而且是深刻的理性分析。

最能说明中右立场的就是托克维尔母亲的外祖父留下的那句名言。“我在国王面前为人民辩护,我在人民面前为国王辩护。”这些自由派老贵族,初期是支持法国革命的,当年都是启蒙运动出版商的赞助者。在法国革命第一个阶段,是投身革命的,只是到了第二个阶段, 革命者非常非理性地要把国王一家送上断头台的时候,他们才站出来反对这种暴民的做法,并且留下那句名言,“我在人民面前为国王辩护”。他之所以说这句话是因为之前已经在国王面前为人民辩护过了。我觉得这就是中右最好的表达。

“中右”如果说还有一个表达,就是法国革命结束以后王党归来,整个欧洲各个王室弹冠相庆,在维也纳召开著名的维也纳和会。王党们的舞会通宵达旦,有一个法国自*由派贵族,冲进舞会大吼一声。“你们什么都没有忘记,你们什么都没有学会。”这一声我觉得有穿越历史时空与人心的力量。“什么都没有忘记”,这些王党没有忘记革命前作威作福的权力;“什么都没有学会”,经过大革命如此极端的洗涤,他们也没有吸取教训。如果只是以复辟王政为能事,还是会受到历史的报复。果不其然,1815年确立的波旁王朝,到1830年就被推翻了。

这些就是我所心仪的历史上中右的一些经典人物、经典文献与经典名言。从埃德蒙德·柏克到托克维尔家族,到那位大吼一声的无名的自由派贵族。这就是中国最缺少的中右的价值理念、中右的立场。当国王强势的时候,中右站在国王面前理直气壮地为人民辩护。当人民失去理性的时候,他又同样毫不畏惧地站出来为国王辩护。这种立场我觉得是中国最缺少的。

在社会被两种极端的力量撕裂的时候,一个中右的立场永远是特立独行的,哪怕是孤立的。

中国讲独立知识分子讲了几十年,但是很少想过,独立首先意味着孤立,意味着两头都不落好,意味着两边的交叉火力会把你射死。在中国趋炎附势的人太多,当然趋炎附势更主要的是体现在趋附强势。此外也有另一种趋炎附势,当社会失去理性时,他们又转过来对非理性的暴力力量趋炎附势。中国太缺少这种精神了,所以我很赞成你们所做的Right的事业。

Q:在中国近现代革命中,谁最能代表您所说的中右立场?

A:五四运动中,中右立场最典型的代表是梁漱溟。当年对于火烧赵家楼事件,他提出,火烧赵家楼的学生要开庭审判,因为触犯刑律。打了曹汝霖,烧了人家的房子,砸了人家的私有财产。北大学生这样一种过激行为,在民国初年法制刚刚确立的时候是应该受到审判的。他当时提出两条:第一,必须开庭审判,不能纵容;第二,必须当庭特赦。不审判不足以维持法制的尊严,不特赦不足以保护学生的爱国热情。这是最正确的一个立场。非常可惜,当时举世汹汹,“千人之诺诺”,淹没了“一士之谔谔”。现在回头看,只有梁漱溟当时最正确。

中右是一种平衡的力量,反对权势,也反对暴力,反对非理性的做法。所以很难很难,意味着牺牲,至少要准备长期孤立长期寂寞。像梁漱溟这样的选择,60年,没有人搭理他。

Q:在当代史中,站在中右立场的是怎样的一群人?

A:文革时期,梁漱溟一直是与文革不合作的。也有奋起抗争的,像顾准、张志新、王佩英等。这些人实际上都站在了文革的极左之外,他们的立足之地实际上是一个中右的立场,最后遭到了无情的迫害和屠戮。

到了改革,中右的立场,说白了就是被官方说成自*由化的这种立场。无论是80年代初还是后来清除自*由化的那些知识分子,虽然自觉程度不一,但是不约而同地都站在中右的立场,反对极左思潮的复归。

到了90年代以后,中右立场的代表人物就是李慎之。李慎之当年做了自*由主*义破土第一声的工作。他1999年写的国庆50周年感言,《风雨苍黄50年》,在中文的语言环境里,是可以和1791年埃德蒙德·柏克(Edmund Burke)的《法国革命感言录》相媲美的。中国的自*由主*义传统在极其艰难、极其凶险的环境当中,挣扎到现在,一直受到打击。基本上被左流所拒绝的这批人,都是站在右边的一群人。

Q:概括一下的话,中右群体可否视为文化与秩序的防护堤?

A:如果讲右边的文化立场的话,可以这么说,是保守*主义的立场,维护人类文明的传统,反对用暴力的手段来颠覆它,打断它,摧毁它。在政体上,可以说是民*主主义,要求共和政体,要求宪*政。他既反对个人的权威走向专制、走向独裁的帝制之维,又反对社会底层以非理性的方式来报复暴君。在经济上,当然取一种市场经济的取向。市场在经济学家看来就是围绕着价格的波动买卖双方的商业活动。但是从文化的角度看,什么是市场经济,市场经济是人们自发的、自然的、天然的一种经济活动,这是深深地植根于人类本性的,深深植根于几千年的传统的。市场并不是哪一个人的创造,而是从几千年的传统中滋长出来的、自然而然的一个东西。市场可以被暴力朝夕之间取缔掉,但就像雨后春笋一样,又会不可遏制地生长出来。市场为什么有这么强的力量?因为市场植根于人性,植根于传统,植根于文明。

Q:在您看来,目前迫切需要哪些思想层面的启蒙与推动?

A:我觉得就是“中右”的启蒙。尽可能地向公众讲清楚这100年走过的曲折。从五四到文革,他们之间到底是个什么关系。极左的思潮从思想到政治是怎么席卷中国的。另外从世界历史的角度,也要尽可能向民众讲清楚。并不是所有的革命都那么反动,也并不是所有的革命都值得维护,要具体情况具体分析。像英国的光荣革命,像美国革命,都是1.0版本的小革命。像我们中国的辛亥革命,也是1.0的版本。要警惕的、要反对的,就是把这种1.0的版本扩大为2.0、3.0。在这些方面要做的事很多,要说的话也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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